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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秋,微凉清风吹拂,令人身心舒畅,端木骥站在熙华门前,却是心烦意,竟不知是进还是不进。

 进了此门,穿过回廊,走上碎石甬道,便是御书房;不进此门,沿宫巷往前走,拐个弯,便出了皇城,回家去见老是叨念丢了大儿子的爹娘。

 今事已毕,他教导皇上批阅奏章,也看着皇上进步,他应该感到宽心,也应是放松心神的时候了,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烦躁,好像有什么事该做而未做呢?

 所向无敌的平王爷竟然无所适从?不,这不是他的作风。

 端木骥睨视偷偷瞧他徘徊的侍卫一眼,很满意地看到那侍卫慌张地垂下眼,手中戟轻轻抖动着,这才大跨步走进熙华门。

 他也很久没去豆小太后了…逗?还是斗?豆豆?斗豆?逗豆?他勾起嘴角,前方花圃盛开的海棠也仿佛笑容灿烂。呵,谁教谈大人给女儿取了这么一个起他旺盛“斗”志的名字,怪不得他呀。

 这时的她,应该还在藏书楼看书。自从他不再限定她进出藏书楼的时间后,她几乎是整个下午都窝在里头,直到天黑了,不得不离开为止。

 当太监冒着冷汗赶人时,她是不是又鼓起了红扑扑的圆脸,微微翘着小嘴,不甘心地碰碰碰跳下楼梯,一双大眼眨呀眨的,犹不舍地回头望向书架,清灵的眸底聚起了一汪盈盈湖水…那是唱完曲儿的落寞惆帐,也是骑场边的担忧心慌…

 他停伫在御书房前的莲花池,视线凝定莲叶间滚动的水珠。

 水珠颗颗晶莹,叶片承载不住,很快就滴落水面,溅起圈圈涟漪,一只乌爬动四脚游过,划破了过心湖的纹。

 “大哥,又两株新植的九曲莲被移走了。”端木骅出现在他身边。

 “她还真的养出兴趣来了。”端木骥没有转头,只是望着那只不知世事的悠哉乌。“听说最近宫中常常吃莲藕,皇上下午就喝了莲子汤。”

 “既然投其所好,为什么不直接进献到人家的宫里?”端木骅板着一张跟他大哥有得比的冷脸孔,很下悦地道:“还要我半夜摸黑偷栽花!我可是卫罩统领,不是花匠。”

 “秋天了,莲花大概不开花了,不会再劳烦你了。”

 “我要忍受你到什么时候啊!”端木骅语气强硬,表情却是莫可奈何极了。“阿骝被罚俸,我要做苦工,到底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大哥?”

 “很不幸的,我正是你们的大哥。”端木骥笑意盎然。

 “快天黑了,今晚我值勤。”端木骅瞪眼,直接赶人。“你要嘛快快出宫门,还是要我送几块面饼到勤政阁去?”

 “我哪儿都不去。”端木骥直接走进御书房。

 想不到二弟一来,倒得他蹦进这个犹豫是否该进来的地方。

 饼去,他要来就来了,甚至还会刻意选在皇上结束课程时来到,美其名是问候皇上功课,实际上是想来“逗”“斗”那颗小豆子…

 不是每一个“宫女”都可以带回家的。自从父亲给他一句暗示十足的警告后,他竟然却步了,刻意痹篇她了。

 呵!他在怕什么?是父亲多虑了。放心!他自知分际,绝不会做出惊世骇俗到连自己都不能接受的违背伦常之事。

 他只是想…呃…好久不见了,想看看咱们的小太后罢了…

 藏书楼廊前,宝贵和太监早就听到他的说话声音了,正战战兢兢地候立一旁。他大摇大摆走了过去,待一踏进藏书楼大门,脚步却放轻了。

 浓厚的陈年书纸味道扑鼻而来,这里摆放了几十万册的书籍,穷一生之精力都未必能看得完;足有两人之高的厚重书架给予人极大的迫感,可却有人乐在其中,宁可躲在里头不出来。

 她应该在楼上。他悄悄地拾级而上。他检视过她看过的书架,知道她爱看方志,像是县志、府志,一本捧来就可以看上好几天。他翻阅她看过的方志,实在不明白这种记载地方的地理、农产、气候、官民等琐碎事物的册子有什么好看的。

 穿过重重遮蔽光线的巨大书架,他心脏突地一跳,就看到一只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小表…

 真是见鬼了!端木骥哑然失笑。她下坐在专供阅书的桌前,却是盘腿坐在窗边,就着渐渐西斜的光线,很努力地抱书啃读。

 光打在她披垂而下的黑发,映出亮丽的乌金光芒,那张认真的小脸也罩在光线里,闪动着人的粉红色泽;嫣红小嘴嚅嚅而动,似是诵念书上文字,右手无意识地把玩放置裙间的簪子,突然眼睛一亮,拿了簪子就要去蘸摆放旁边的砚台,忽而发现拿错了,忙吐舌一笑,这才换了笔,趴到地上去写字。

 端木骥屏住呼吸,抑下突如其来的狂心跳。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老祖宗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他很不想再看到她盘上老气的宫髻,而是想看她那头乌溜溜的年轻黑发扎起飞扬的辫子,或是簪上丽动人的红花。她的美是青春活泼的,应该是在阳光下奔放纵笑的,而不是藏在这个幽暗的藏书楼里…

 懊离开了。他别过脸,可身子却定在原处,完全不愿移动。他猛地握紧了拳头,只好再将视线移回那张专注看书写字的小脸。

 只愿时光停留,不忍离去…

 *********

 “天幕山高三千尺,上产雪莲,其状如平地莲花,白或红,花大如碗,大可一尺,长茎直立,部肥大…”

 谈豆豆照着天幕县志的记载,拿笔在纸上描绘出雪莲的样子,画着画着,脖子得有些酸了,便抬起头来转动头颅。

 转了两圈,竟感到晕眩,她忙闭起眼睛,休息片刻。

 再睁眼,只见眼前的书架像一座座高耸的楼阁,密密排迭而去,一重又一重,挡住了四周窗边的光线,数以万计的书籍静静躺着,若无人去翻阅,便是一百年、两百年躺在那儿,美其名是为了维护皇室藏书,不能轻易让外人进入翻阅破坏,其实却是让书本孤寂地睡着,没有机会展现出字里行间多彩多姿、充满生命力的丰富内容。

 好安静。她扫视庞大的书架,心底涌起一股惯有的莫名恐慌…她马上用力摇头;太阳快下山了,她得争取最后的光

 再看她画的那朵雪莲,她拿起簪子搔搔头,十分不满意,心中正苦恼,突然记起不久前看过的灵溪县志。

 “哎呀,天幕山有一半在灵溪县呢,记得他们的县志有图…”

 她跳了起来,跑到书架搜寻,仰头张望,果然见到灵溪县志跑到最上层近屋顶的架子上了。

 真是奇哉怪也。每回她看完书,一定会放回原处。她不高,所以只先拿她高度所及的书籍,可每当这个架子看完后,整个架子的书就会自动往上移,上层的书也会移到她伸手可及的架子,她百思莫解,这是哪来的五鬼搬运法呀?

 如同她不解的,御书房前的莲花池每隔几必然出现新品种,起初她以为是花匠所为,便喜孜孜地唤太监移植回去,小心照养,有经济价值的就吩咐花匠再广为种植,这才发现花匠根本没有闲工夫天天换品种。

 宁寿宫都快变成莲花宫了,一室荷香,清宜人。

 要猜不难,那是有个常在宫中出没的人知她爱莲、爱书…

 她没空猜,也不想猜。哼哼,敢丢弃她帕子的无礼小子绝不值得她浪费心思。

 左右没看到梯子,她便左手掀起裙子,右手抓住木头架子,左脚踩上第一层书架,再飞快地抬起右脚踏上第二层书架。

 喀喇一声,她右脚顿时踩踏不稳,情急之下便以手臂使劲攀住上层书架的边缘,然而这一使力,变成了上头又是喀喇一声。

 “下来!”雷吼声和急促脚步声传来。

 “哇啊!”来不及了,双手攀住的书架板子从中断裂,她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感觉疼痛,架上书籍便纷纷砸落她的头顶、身上,接着厚实笨重的木架也垮裂开来,直直倒下…

 她无从躲避,甚至来不及以双手保护头部,只能惊骇得闭起眼睛,让那重重的大架子朝她下来,呜!天亡我也!

 碰!咚!书本横飞,木块散落,烟尘扬起,山崩也似的震动很快归于平静,夕阳斜而入,百年灰尘久久不散。

 好闷!谈豆豆用力气,丝毫动弹不得,唔,她快被书死了啦!

 不对啊,书怎么会怦怦跳,摸着还有热度呢。

 她不是被书架住,而是被在一个剧烈起伏的烫热膛下面。

 她慌张地张眼,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哇吓!毒龙潭?!

 “你你你…”她说不出话来,木头马怎会出现在这里?

 “你有没有受伤?”端木骥急急问道,一边转过身,右手一扬,挥开了在他背部的木架和书本,这才抱着她一起坐起身来。

 “我我我…”谈豆豆惊魂未定,只能倚靠着他簌簌发抖。

 端木骥沉着脸,双手扳动她的肩头,快速地察看她身体前后左右,还很不敬地动手动脚,捏了捏她的手脚骨头。

 “痛…”她咬着瓣,眼眶泛出泪光。

 “哪里痛?”他紧张地询问,手劲放缓,小心而轻柔地‮摩抚‬她裙下的脚骨,试图摸出断骨之处,以免误触,造成更严重的伤势。

 “不要摸…”她微弱地喊着。

 “我看了。”情况紧急,他只能去掀她的罗裙。

 “股痛啦!”她叫了出来,及时阻止那只大手。

 股痛?端木骥停下动作,一见到她那奔而出的泪水,所有紧绷担忧的情绪也随之卸下。瞧她还能瘪了小嘴,畏缩的眼神,委屈地缩着手脚,像个小娃娃似地呜呜啼哭,看来只是受到惊吓,并无大碍。

 想是方才摔落时跌疼了,唉!他早该阻止过度好动的她。

 “好了,不痛了。”他将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好让她摔疼的股有个软绵绵的舒适椅垫,再搂她入怀,出声安慰道:“都没事了,别怕。”

 抱着小太后,望着满地狼藉,听到自己嘴里吐出令他都要起皮疙瘩的安慰言语,端木骥只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令他啼笑皆非。

 难道这年头辅政王爷还得兼皇太后的妈吗?

 然而,怀里人儿仍在轻轻颤抖,脸蛋也在他前哭泣,既是温香软玉,亦是我见犹怜,他不觉将她搂得更靠近自己,伸手轻拍她的背部。

 鼻间漫溢着她的发香,那是他所熟悉的莲花清香,气味一如那个小巧的香包,淡柔的,轻盈的,若有似无,缈然且抓不住的。

 此刻,他不但抓住了这气味,甚至可以埋首于整个香气氛围里尽情闻,任那清香不绝如缕地钻入他的五脏六腑里,彻底涤清了他两个月以来的烦躁不安。

 手指里滑过她丝缎般的柔顺长发,他心头也涌起一抹柔意。

 “还哭呀?”但他还是改不了那凉凉的语气,笑道;“你又没断手断脚,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呜,我怕见不到爹了…”她哽咽着,很压抑地啜泣道:“爹很疼我,我死了他会伤心的。”

 “老祖宗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呜,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跟老皇帝埋在一起。”

 端木骥心中一凛,猛然睁眼,这才发现自己脸颊竟然贴在她的头顶,仿若亲吻她的头发…差点就吻到她额头了。

 他陡然直起身子,僵硬地将她推开一尺,但仍让她坐在大腿上。

 一切到此为止。他不会再逗她,也不会再见她。

 他收敛起眼里的柔光,抿住了嘴角。

 “启禀皇太后,如果没事的话,臣要走了。”

 “呜?”谈豆豆让他推开,神识犹恍恍惚惚的。

 不是还靠着一个温暖的枕头吗?怎么不让她靠了?她扁了扁嘴,还想倒下去,却让一股无情的强硬力量给推了开来。

 她抬起泪眸,见到的是一张冰冷僵硬的脸孔,那见了她就会扬起的嘴角紧紧抿住,好似不想说话,总是充满笑谑意味的毒龙潭也成了一潭死水,完全不和她的视线接触。

 他推开她?她茫然张望,视线从七八糟的地面移回那张绷得可以打鼓的俊脸。好奇怪喔,为什么他们会坐得如此靠近?近到她都可以数清他下巴的点点须了。

 吓!她猛然往后一跌,股着地,马上痛得龇牙咧嘴。

 痛得好!她总算清醒了。

 天!她一定是摔昏头了,否则怎会像个孩子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还糊里糊涂地跟他哭诉她也不记得的话!喝!他早该推开她了,就算他不推,她也会奋不顾身跳开他的。

 可为何…他那急划清两人界线的推离力道让她觉得很难堪呢?就像那在骑场上,他刻意丢下帕子,漠视她的好意,她只能独自承受这份被排斥的孤凄之感…

 她还求什么?她又童一望什么?她只能无无求,深锁自己的心。

 “臣告辞。”端木骥迅速起身。

 “这些书怎么办?”谈豆豆抬起头,着急问道。

 “太后损毁藏书楼的典籍,臣也不知该怎么办。”

 “书破了,得找来高明的补书匠。书架倒了,也要重新钉好。”

 “请太后传唤内官监的总管太监,他会想办法找工匠。”

 “这木头朽坏了,这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得找好木头…”

 “这种琐事不必跟臣商量。”端木骥转身就走。

 “等等!”那过度冷淡疏离的口气让谈豆豆微恼,她都痛得爬不起来了,他就不会扶她一把吗?天已经暗了…

 “请问太后还有事吗?”

 “你,呃…”她没胆厚脸皮要他扶她,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眼里却瞧见他凌乱的衣衫,这才惊觉他是以身挡住倒下的书架,密密实实地护住了她,他…他救她?还哄了她?

 “那个…嗯,你…”她还是支吾着,脸蛋不争气地泛起浓浓的红晕,总算说道:“你还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视她的问候,以最冷硬的语气道:“臣还请太后自重,你身为皇太后,应是母仪天下,为天朝妇女典范,不是给你耍任的机会。”

 “我哪儿任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问回去,一颗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训口吻给刺痛了。

 他远远站着,她只能仰看他,这种他尊她卑的情势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让你进御书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层架子的书,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唤藏书楼的值班太监过来取书。你是尊贵的太后,不是胡乱爬架子的猴儿。”

 她瞠目结舌!他端出王爷的头衔是怎样?非得讽刺得她无地自容才显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吗?

 他继续冷声道:“臣谏请太后莫要将闺阁时期的不良习气带进宫中,以免败坏后宫风气。”

 “我哪有什么不良习气?!”她大声嚷问。

 “就是任、不知分寸。你要记得,你不再是刁蛮的大小姐。”他数落道:“就说你竟敢假扮太监出现在受俘大典上,这点就不可原谅。”

 “我假扮太监碍着了谁?典礼照常顺利进行啊。”

 “你是碍着了礼制,碍着了后宫规炬。本王不揭穿,是为了维护宫廷名声,否则传了出去,谁还将朝廷各项正式庆典当一回事?任一街头小儿都可鱼目混珠蒙了进来,你置朝廷颜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会被发现…”

 “这不是让本王发现了吗?”

 她被得头晕脑。这事早就过去了,她也“认错”让他罚足藏书楼七天,为啥他又翻旧帐?他就是以羞辱教训她为乐事吗?

 “好啊!”她将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边去,直接反击道:“既然平王爷很在意这事,你何不四处大声传扬?说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妇道,做出惇逆礼制之事,然后顺便将我这太后废了暝。”

 “臣不敢废太后。”他的人和声音皆埋没在昏暗的残里。

 “呵!原来是怕人笑话你呀。我是你当初选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这就坏了平王爷的声誉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劝谏,无从废起。”他加重了语气。“但请皇太后明白,不要以为没人管得了你,就可以为所为。”

 “够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却按到了碎木块,手掌顿感刺疼,她闷哼了一声,随即跳了起来,可这一震动,却又牵得她部一阵闷痛,她呼吸一滞,马上狠狠地咬住瓣,不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声音。

 “你…”端木骥言又止。

 “我很好。”谈豆豆着气,双脚在书堆和木块间找到空间站立,叉了稳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声宣示道:“端木骥!你听着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我就是爱为所为,我就是不想拿后宫规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你管不着!”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问你,什么是妇女典范?什么是良好的后宫风气?”她定向前,以问的口气道:“你说啊!你说啊!”“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立不动,向她的问。“可臣知道,今天你当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后宫的规矩,做皇太后该做的事。”

 “什么是皇太后该做的事?你告诉我!不然你凭什么教训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脚步。

 爆中有的是“后妃列传”、“宫人礼记”、“凤仪录”各式各样有关后宫生活起居书行的规范、记载,以及前人传记,巨细靡遗,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后妃们恪遵礼法,奉行不渝。

 说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宫院里,一辈子守着一个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业业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订下的女德规范。

 温?良?柔?顺?恭?贤?孝?勤?贞?慈?静…呵呵,再来呀,那位最会拼凑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尽可再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的双手无力地滑下,紧紧地捏住了裙布,长发披散在前,遮得她一张小脸更形瘦削,双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点。

 “看什么看?!”她恼了,望向眼前的那团黑影,将身上所有的力气嚷了出来。“好!端木骥,你有本事,你生来就是克我的!你又赢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辩了。”

 他不发一语,幽沉的眸光隐藏在暗处。

 “你根本不必浪费口水跟我噜嗦这堆道理。”她猛指着他。“刚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让老鹰吃了、给书架砸了,也不关你的事!”

 “怎不关我的事?天朝要为太后发丧,君臣要守灵,百姓要停乐,劳民伤财…”

 “走开!”她不想再听他挖苦她了,一点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岂容臣子如此作践她。“你不是想走了吗?!做什么杵在那儿?!”

 “藏书楼要关门了。”他沉声道:“请太后…”

 “我有脚自己会走,不用你请!走开!”

 黑影转身,移动脚步,一步一步走过书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楼梯,终至脚步声消失在楼板底下。

 谈豆豆全身一虚,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书架,才迈出小小的步伐,顿觉部又是一阵闷痛,且从脊骨尾端烧灼到两边,似乎就要将她的小股撕成两半了。

 泪水不听使唤地了下来,她马上抹去。这一点点皮疼痛算什么?她不哭,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欢待在这个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宁寿宫…那个她将一辈子终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举步维艰,迟缓地踏下楼梯板子,一步一痛,从脚底传到股,再撞击到她的心脏,重重地拧着、绞着、刺着、戳着…

 她走不动了,泪水淌个没完没了,她浑身冰冷无力,只能扶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将自己头脸埋进了臂弯膝盖里。

 待在这里也好,黑暗阕静,闲人勿进,她可以用力地哭、狠狠地哭、发狂地哭,既不会吓到单纯的宝贵,也不会增添爹的忧烦,更不会让那只木头马找到借口嘲笑她。

 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特别软弱?是因为吓坏了?还是让那温热的怀抱给熏傻了?抑或仍惑于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瞳眸?

 他的呼息吐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震动着她的心跳,他的健臂紧搂在她的间,躲开了庞然如山倒下的书架…

 呸!谁不好想,偏去想那只恶劣到可以五马分尸的端木骥!

 “呜,爹…”好想爹,好想钻进他的怀里撒娇喔。

 可是爹在宫外,不可能让他耗时费力来回一趟的。

 “宝贵在哪里…”她要她扶出去啊。

 呜,胆小的宝贵,主子在里面没出去,也不敢寻来吗?

 抬眼四顾,黑夜苍茫。宫墙里,住着上千口人,她竟是举目无亲!

 她真的好孤独!她是被隔离在高塔的皇太后,高高在上接受万民的崇拜,俯瞰热闹的人间…是的,她就只能远观,再也无法亲炙。

 她不想自怜。这座皇城里头的女人全是一样的命运,只是,进宫快两年了,她也很努力地按本分过活,但…她就是无法适应嘛。

 呜呜!她埋头痛哭,将所有说不出的委屈和痛楚倾而出,哭声藏在她蜷缩的身子里,像声声响在远方天际的闷雷,一波波地传震了出去。

 闷雷声音细微,却有其震撼力量,不单震动着藏书楼百年岁月的楼梯木板,也震动了站在楼梯脚下静静看她的男人。

 夜幕低垂,最怕火光的藏书楼漆黑一片,唯独淡淡的星光透窗而入,朦朦胧胧地映出那个卷成一团小球的身子。

 也许是哭累了,泣声渐渐停歇,颤动的肩头也缓和了下来,披散的长发不再随着身子晃动,而是轻飘飘地垂着。

 他仍是静静地看她,心头仿佛化成一汪湖水,让那柳丝般的秀发漾出一圈圈没有止境的涟漪。

 凉风从楼下大门吹了进来,拂动了她的发丝;他眸光一凝,立即解下外袍,悄声走上阶梯,轻轻地将袍子覆盖在她身上。

 下了楼,他走向一旁待命的宝贵,问道:“轿子准备好了吗?”

 “王爷,好了。”宝贵低声回答。

 “给太后睡一会儿,唤醒她后,小心扶她上轿。”

 “是。”

 “你好生服侍太后,回宫给她喝点热汤。”

 “遵命。”

 他嘱咐完毕,头也不回就走出大门。

 繁星点点,晶亮如泪…他伫足仰望,头一回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唉!他无法到此为止。

 *********

 “哇!呵哈哈,好凉!啊!”谈豆豆趴在上,咯咯笑个不停,双手捶,双脚蹬,她裙子掀了开来,小小的圆白股很不安分地扭动着。

 “娘娘!”宝贵坐在沿,略带抱怨语气,她可是很恭敬地按摩娘娘的股呢。“别动嘛,这边葯膏还没推进去。”

 “哪个太医这么厉害?”谈豆豆乖乖不动,笑问道:“只听了病症,就开了葯方过来,才搽两回就不痛了。”

 “不是太医,是平王爷。”

 “唔。”谈豆豆拿手撑下巴搁在枕头上,顿感索然无味。

 “他教我这样推拿的喔。”宝贵很得意她新学的技巧。

 “哼。”谈豆豆将脸埋进了枕头里,不想听到这个人。

 “不过平王爷还是很可怕。”宝贵心有余悸地道:“他说要是我和陈公公敢将娘娘爬书架的事情说出去,就将我们埋到御花园当花肥。”

 “他唬你的啦。”感觉宝贵的双手略微不稳,谈豆豆回头笑道:“他要敢,我一定会救你。”

 “娘娘,我本来也想救你耶。”宝贵说着又兴奋了。“平王爷一直站在那边看你,老是不走,又不让我过去陪你,忽然就看到他了衣服蒙你,我差点以为他是要闷死娘娘了。”

 “呵。”谈豆豆伸长手,拿来头的一本县志,随意翻了翻。

 宁寿宫突然多出了好几箱书,听说是整修藏书楼,没地方摆书,就借宁寿宫摆放了。

 好呀,拿宁寿宫当仓库了,不但有书,还有他那一件袍子呢。

 她脸蛋突感燥热。太后宫中当然不能出现男人的衣服,她和宝贵躲在房里洗洗,拿了熨斗熨干,还亲手补几处因救她而撕裂的破

 真烦!他是丢一件破衣服给她找麻烦的吗?

 可是,那晚迷糊糊中,她拽着那件温暖的破衣回宫,累得倒头就睡,隔天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裹在他的气息里…

 哇!她用力抓抓脸皮,再伸手去取头碟子里的点心。

 “真好吃。宝贵,我留几块给你吃。”她津津有味地嚼着。“南门的白糖桂花藕粉糕最好吃了,我爹知道我爱吃,进宫总不忘带一些给我。”

 “那是平王爷早上送进来的。”

 “呕!”半块糕含在嘴里,谈豆豆瞪大了眼睛,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直到香甜滋味的藕粉糕慢慢化在嘴里,她才咂了舌头下。

 “娘娘,我再跟你说喔。”宝贵拿来扇子,轻轻掮着娘娘的股。“平王爷那晚好奇怪,我以为他走了,后来才发现他跟在轿子后面,一直送到了宫门前。”

 “他是等着看我死了没。”她不敌甜糕惑,又去取来大吃特吃。

 “可我听到他叹气。”宝贵见葯膏全数收,便为娘娘拉上亵

 叹气?他忧国忧民,也没听他叹过一口气。谈豆豆嘴里着糕,眼睛看着书,股感觉着葯膏的清凉意,思绪飞了老远,不知道要归向何方。

 “他叹气是因为怕我死了,他要举丧很麻烦,更不想为我披麻带孝。”她满嘴含糊,为这声叹气下个注解。

 “后来听守门公公说,王爷在外头站到三更…”

 “他爱罚站是他的事,我要睡觉了。”她拉来被子,将头蒙住,翻个身,打算躺好“哎唷喂…”

 股痛啊!

 都是他害的啦!他是施了什么法术?只是背后议论他也有事?!

 呜哼!她再也不想听到、看到那只可恨的木头马了。

 *********

 别花满枝,点点晶白,秋风吹来,坠落如泪珠。

 “王兄?”端木融怯怯地唤人,这是第三声了。

 “嗯?”端木骥的目光由窗外的桂树回到眼前的少年。“有事?”

 “奏章批好了,请王兄过目。”端木融恭敬奉上。

 端木骥迅速浏览过去,点了点头。“皇上以后有事就召见大臣商讨,臣不再对皇上的奏章表示意见。”

 “吓!可是…”端木融十分惶恐,他明白,这是王兄放手让他亲政的时候了。

 “皇上已经十六岁,这一年来学得很快,已有判断是非,分析政事的能力。”端木骥脸色严肃。“再说,以我们端木家子孙的聪明才智,本王十六岁都可以中状元了,皇上还不能自己主持朝政吗?”

 王兄是旷世奇葩啊!端木融不敢反驳,但仍企图挽回他的心意。“呃,朕觉得…还没学够。”

 “从明起,我教你兵法。”

 “谢谢大哥!”端木融好乐,只要有机会亲近王兄,随时请教,再有天大的难题都不怕了,高兴之余,一声亲切的大哥就喊出来了。

 “大哥,你们真好,你教我政事,二哥保护我,教我功夫,三哥教我骑马打猎,有你们三个好哥哥,我真是幸福极了。”

 望着那张兴高彩烈、还不够老成的脸孔,端木骥勾起了微笑。

 “阿融,我以为后宫并不需要两位太后,免得意见不合造成困扰。”

 “咦?”这是他当皇帝以来,不,打从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听到王兄唤他阿融,这就表示大哥将他当成亲小弟,大家和乐一家亲喽?

 端木融心生快,但又觉得怪怪的。大哥突然提出家务事,好像话中有话…难道他想废掉其中一位太后?

 母亲个性恬淡,有他万事足,视名位如身外物,而且他是皇帝,就算娘亲不当太后,至少也是个太妃;可是他所崇拜敬爱的太后娘娘向来跟王兄不合,两人见面老是拌嘴拌到翻脸…

 吓!娘娘有难!不能废掉娘娘!他要巩固娘娘的地位啊!

 “母后和娘娘感情很好,不会意见不合。”他心念快转,忙道:“八月十五中秋正是太后娘娘的寿辰,朕和母后商量过了,打算为娘娘贺寿。”

 “去年不是没办吗?”

 “去年朕刚即位不久,不知礼数,又值昆仑国战事,就疏忽了。”

 “好吧,你是皇上,你作主。”

 “那朕就找司礼监办下去了。”

 端木融暗自心痛洒泪。呜,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如此曲折拐弯的心思了?他很不想跟大哥玩心计,他还想当一个纯朴的孩子啊。

 端木骥又转头望向窗外桂花,瓣瓣莹润,飘飘如雨,令他不觉又想起了一个只会将泪水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的小姑娘。

 他想让她开心呀!他若有所思地轻敲桌面,嘴角扬得更高。

 呵!他很满意。皇帝思虑周密,举一反三,长进很多了;不过,想跟他攻心计的话,还是慢慢学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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