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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实在不知道该算是惊喜还是惊吓,当月出岗夫妇终于见到被寻回的长子时。

 是应该惊喜吧!

 瞧这孩子生得多好,英俊拔,器宇非凡,站在人群里有种出类拔萃的卓然气焰。

 但又不得不惊吓,在听见他开口说出“握手五两,拥抱十两”的话时。

 为了接这个失去多年的儿子归来,月夫人先是生了场大病,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能睡好。

 她让人重新粉刷了相府,在檐前挂满了红彩球,院里种满了宾花,并让灶房里从早到晚烧着火,厨子们随时候传,就怕儿子在甫进家门时,没能立即吃到热腾腾的家常菜,没能马上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为了这个重要时刻,相府镇上下弥漫着一股比过年还要沸腾的喜气,大少爷长、大少爷短地成了人人一见面时,最爱开口讨论的话。

 人人都在猜测大少爷究竟生得什么样。

 是像老爷多些还是像夫人?

 当他回到相府后的第一句话会是啥?

 会不会激动得当场枫泪,抱着母亲痛哭呢?

 没人想到的是,当这位大少爷总算现身,月夫人激动地想扑上前抱抱她苦命的孩儿时,他却噙着一抹魅笑,抬起手掌阻止了月夫人。

 他悠然启口,然后说出了“握手五两,拥抱十两”令人傻眼的话。

 他们有没有听错?!

 死寂的大厅里只听见众人拼命挖耳朵,及月夫人按捺不下的掩面痛泣。

 她那久别重逢的孩儿,居然…居然头一句话就跟她要钱?

 “呜呜呜…怎么会这样?你是在怪娘当年没照顾好你?还是怪爹娘没有亲自去接你?娘是想去呀,但在当听见你还活着的消息时,气急攻心,娘就病倒了…至于你爹爹更是因为公事走不开,绝不是不在意你呀,要不又怎会让你那从未出过远门的亲妹子,亲自去走这一趟…”

 “娘,您别这个样啦!”月皎兮小碎步跑到母亲身旁,软语哄劝着。“大哥绝对没有怪您的意思,那只是他的…习惯,您别怪他,因为他之前在道观里负责打点上下,管事管钱管惯了,一时改不了…”

 “改不了也得改!”

 站在堂上的月出岗,脸色难看地沉着嗓。

 “这像什么话?堂堂相府大少爷,一开口就跟人要钱?比个商人还要市侩铜臭…你你你…你给我回来!你爹我还在训话呢,你居然敢掉头就走?”

 已往外走了几步的天骧游,掏掏耳朵转回头,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

 “既然这里不我,我干嘛还不走?”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当爹的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居然就以出走来要胁我?”

 “老爷,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

 梳着桃心髻,身着绫罗衣,长袖善舞的月家二娘姨赶紧出来打圆场。

 “孩子刚回来你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前说他,他当然会挂不住脸了,他在外头生活了二十四个年头,现在才刚回相府,你让他如何按你的规矩走?”

 好半晌后,在姨娘的这头劝劝那头安抚下,一场“大厅认亲”戏码才总算安然落幕。

 最后的结论是天色已不早,大家先去用晚膳,边吃饭边闲聊,也好乘机让彼此多点认识,省得父子俩一张开口,就是剑拔弩张。

 就寝前,姨娘特地让人将月家二少爷月皓明给唤来,在仆人退下后,忍俊不住地对着自己的儿子笑了起来。

 “皓明哪,这可真是天在助你了,原先我还担心你大哥回家后,毕竟他是正出你是庶出,肯定会抢了你在你爹心目中的宝座,却没想到啊,居然是个钱鬼投的胎,这可和你那总是自命清高,最恨人贪钱市侩的爹给杠上了。”

 “如果娘叫儿子来就为了这档子事…”向来话不多的月皓明听见这话,抹抹俊脸没好气的开口“那我要回房睡觉了。”

 见儿子当真举步往外走,姨娘沉下脸来教训儿子。

 “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娘在和你讨论你的未来呢,你居然要去睡觉?”

 “大哥回来和我的未来又有何关系?”

 他虽然才二十二岁,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于年前已在城里和几个文友合开了间雕版艺坊,镇舞文弄墨、刻印雕版,对父亲指望他从政,或是母亲盼他学商表明了毫无兴趣。

 “怎么会没关系呢?一块饼一个人吃跟分给两个人吃,那可是大大不同!”

 小子!你爹好歹也是一国之相,虽说公正不阿,不贪财,但光他那些俸禄及吴越王三不五时的封赏钦赐,等他死了后那块大饼可真是大得不得了,就只你这自恃骨头硬的笨小子能够毫不在乎。

 呿!整只会惦着那些雕版刻印、写诗弄文,等你和你老娘将来没饭吃时,难不成还脑菩雕版止饥馋?

 同样的时间里,相府的另一头,坐着不住摇头的月出岗,以及始终垂着脸没出声的月夫人。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是这副德行,果真孩子不是自个儿带大的就不行,那价值观真是跟你差了十万八千里。”

 月出岗顿了顿,没好气地往下说。

 “开口闭口钱钱钱,好好的一道西湖醋鱼端上桌来,旁人关心的是这道菜的香味,他少爷在意的却是厨子有没有偷工减料?买菜的有没有拿沟里的鱼来冒充湖鱼?气得厨子和灶房管事齐齐跪到桌前,又是斩头又是哭哭啼啼地说被冤枉了,还闹着说不想干了,弄得那一顿团圆饭吃得真是难看。”

 月夫人先是安静了片刻,才终于忍不住帮儿子说话“其实那孩子也没说错,今儿个的鱼真是…真是有些过于松软,好像不够新鲜。”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月出岗气到拍桌子。“孩子不懂事胡闹也就算了,你居然还帮他说话?想我月家向来忠厚传家,怎么会用这些蒜皮的小事来为难下人?”东西能吃就好了,干嘛计较那么多?

 “谈实话就是说实话,哪能算是什么为难?”

 月夫人原是小声嘟囔的,末了心头一酸,忍不住边抹泪边抬起头,将音量给放大了。

 “我觉得你才是在为难他呢!他贵为月府大少爷,教训个偷工减料的厨子和管事有什么错?你老是给他脸色看,我真怕他会跑回那个乌龙观,真去当道士。”

 “回去就回去!当道士就当道士!谁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那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呀!”月夫人哭了出来“这孩子命苦,还在襁褓中就没了爹娘疼惜,打小在道观里有一顿没一顿地长大,才会养成那样的节俭子,现在好不容易才将他给找回来,却又过上个只会给他脸色看的爹!”

 “夫人哪!”眼见子哭成了泪人儿,月出岗看了心烦。“你也讲点道理吧,这究竟是谁在为难谁呀?他大少爷开出的那些‘索钱条款’我哪点没依他?我也只不过是想要他改个姓、改个名,堂堂相府大少爷叫啥‘添香油’的能听吗?咱们帮他取的‘月皓’可好听多了,他居然推开椅子站起来,说要回道观,你让我能不生气?能不变脸吗?”

 没理会丈夫的安慰,月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这也不能全怪他呀!那个名字就算再难听他也已用了二十四年了,能说改就改的吗?你总得给他多一点时间去适应习惯嘛,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不许你再为难我那苦命的宝贝儿子了,要不然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两夫在屋里吵嘴,全然不知此时在他们屋檐上,那让月夫人口口声声唤作“苦命的宝贝儿子”的天骧游,正懒洋洋地躺在屋瓦上一边赏月一边听,就如同他方才在姨娘的屋顶上所做的事情一样。

 无聊!

 抛掉了嚼在嘴里的草杆,天骧游飞身纵离月家二老的屋脊上。

 别当他喜欢偷听人家讲话,只因身在陌生地方还是谨慎点好,省得哪天被人给莫名其妙毒死了都还不知道。

 仗着他轻功好,天骧游无视于下头来去班的守卫,旁若无人地东巡西跑,去听了账房里有没有人在偷骂大少爷,又去看了灶房里有没有在偷煮好料。

 只是他哪儿都巡过了,就是对一个地方采取步。

 还是别去的好,还是别想的好,还是别再纠的好…敝的是他明明都已对自己三令五申了,但当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伏在“月出苑”…月皎兮所居住的院落厢房屋檐上。

 真糟糕!半夜三更伏在闺女的屋檐上,这若是被人给看见了,不给当成了采花贼才怪。

 快走吧,天骧游,此处非你能久留之地!

 心里虽是这么呐喊着,但他的脚就是不听话,活像是让人给掉了力气似地抬不起来。

 就在此时,底下有了动静,他看见几个婢女抬了张桌子到院里,再看见翠儿忙进忙出地在桌上摆了水果,了素馨,再拿出香炉和蒲团。

 在几个丫环气吁吁地终于备好了一切后,他才终于见着了她们的主子。

 一身白裳、披着黑缎似的长发的月皎兮,手持三炷香,娉婷袅袅地缓步至桌前跪下。

 她是刚沐浴饼的吧,除了她那头青丝是半之外,他甚至还能够嗅着空气里有着会让他心跳加速的茉莉馨香,就如同那时她偎靠在他怀里,他所能嗅着的香味。

 快走吧!天骧游,除非你真想当个登徒子!脑中再度响起催促话语,但他的脚还是一样不听话。

 “小姐,”翠儿趋近跪在蒲团上的月皎兮“你的头发还着呢,当心夜凉风寒着了凉…”

 “别管我,你们都去睡下吧。”月皎兮没看向翠儿,眸光锁往天上。

 “可小姐…”

 “别再说了,再说我要生气了,快点去睡吧。”虽是柔软嗓音,却有着绝不容人讨价还价的执拗。

 了解小姐的脾气,几个小丫环只好在对看一眼后,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了。

 等所有闲人都走了后,天骧游终于又再能听见那把让他恋极了的娇绵软音。

 “月神娘娘,信女月皎兮在此诚心诚意地向你叩跪请安…”月皎兮虔诚磕头“盼你能于云云众生的诸多恳求中,眷顾信女的小小心愿。上次信女跟你提起过,盼你能庇佑信女将家兄寻回,多谢你的帮忙,让信女能够圆满达成任务,但不好意思…”

 佳人面色微赧。“信女仍有后事要请你多帮忙。家兄与家父因着多年分开,难免观念上会产生分歧。还盼你能点化他们的智慧心及通融心,不要太固执于自己的想法,要试着多去了解别人的立场…”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夜风如水,将跪在案桌前,神色专注的女子的每一句恳求,或许未必能够上达天听,但至少都送入了伏在檐上的男人耳里了。

 真是有本事!

 伏累了的天骧游干脆改仰倒在屋檐上。

 跷起二郎腿,他从怀中再摸出了一草杆,无聊地放进口中闲嚼,容着底下的求祷词,敲木鱼似地一句句敲进他耳里。

 说她有本事是没想到平瞧她胆小话少,红着脸大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没想到在对着她那月神娘娘时,话还真多。

 就像是怕月神娘娘没有听清楚似地,三不五时还要来个解释说明,甚至是一再反复。

 还一点有本事的是,她求祷到了手上的香都已燃尽,甚至还重新点过,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祈祷要月神娘娘帮的忙,没有一件事情是和她自己有关的,全都是在帮她的“大哥”说话。

 她向月神娘娘解释她的大哥并非真贪财,只是因为小时候没爹娘在身边,少了安全感,所以才会特别仰赖能够真真实宝地握在手里的钱财。

 还说她的大哥是个外冷内热的大好人,这点从她住在乌龙观里时,和他那些师弟的偶尔闲聊里就能够知道,知道他是个负责任又顾家的好师兄。

 虽然天骧游对她的话不予认同,甚至还嗤之以鼻,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心头有股热烫烫的暖,一点一滴地从他枯竭已久的心房中淌出,且还一步步地,逐渐淹没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感官。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地,全心全意地想着他、惦着他,为他着想,帮他说话,就好像他是个多么重要的旷世珍宝。

 “月神娘娘!”

 娇绵悦耳的女音,持续地由檐下飘上来。

 “我希望你能帮我大哥尽快习惯相府里的作息,让爹别再看他不顺眼,让下人们都能对他心悦诚服,让城里的人别在看见他时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让他别再动不动就耍脾气说要回道观…”

 娇音变低,若有似无地叹长了气。

 “有关于此,盼你能帮助他尽快在城里遇上一个能让他喜欢,又是门当户对的姑娘,及早娶,也好让他别再三不五时闹着要回去当道士,吓坏了娘亲…”

 这丫头!

 听到了这儿,天骧游不悦地吐掉了草杆,蹙紧了俊眉,竟连这种事也拿来跟月神娘娘请求?

 就这么巴不得他快点去娶老婆,好别再有机会纠她吗?

 虽然不开心,但他的耳朵仍是竖得高高的,不屡错过底下的每一句话。

 敝的是,在说出了让他快点娶的愿望后,底下却是无声无息地静默了好半晌。

 这丫头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按捺不住好奇的天骧游在屋檐上侧转过身,将视线往檐下投去,讶然地看见正在安静垂泪的小人儿。

 老天!她在哭?!

 拜神能够拜到哭?她还真是有本事!

 心里虽在骂人笨,却同时有股抑不住的心疼泉源冒出,若非他咬牙死忍住,怕早已飞下檐将她搂进怀里哄慰,去她的泪水,不许她再哭了。

 月皎兮哭了好一阵,哭到檐上的天骧游都觉得快要被疯的时候,他才再度听见那把夹杂了些许鼻音的软语。

 “对不起!月神娘娘,请原谅信女的失态,皎兮不该哭的,大哥是个好人,自然该配个好姑娘,皎兮不应该难过,不应该伤心,应该要很开心的…可皎兮也不知道为什么…”

 眼泪再度涌泉似地冒了出来,让小人儿顿时成了个水人儿。

 “会在想到大哥娶…在想到了大哥会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就是很想哭、很想哭,怎么也忍不住…”

 底下人儿哭得噎噎,檐上男人看得肝肠寸断。

 “皎兮也知道自己不对,不该…不该对自己的兄长存有想独占的心思,月神娘娘,你帮帮皎兮,让皎兮别再那么不懂事了…还有这些东西,也是皎兮不该私藏着的…皎兮现在出来…代表着皎兮是真心悔过…还请你多多帮忙…”

 月皎兮边哭边自怀中取出一颗小石头,以及一朵已枯萎的小黄花。

 天骧游认得那是他在带她去看浣纱石及范蠡岩时,顺手摘捡给她的东西。

 没想到不过是两样毫无价值的小东西,居然让她给当成了宝似地贴身收藏。

 就因为东西是他给她的,是他亲手摘给她、拾给她的?这个笨丫头!

 那能算是什么奇珍异宝嘛!

 蓦然,一阵夜风袭来,吹得他莫名生颤。

 究竟天底下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难道不是金砖银块?不是权力望?

 他突然有一瞬间的神思了。

 难以克制地,方才那股曾经出现过的热烫暖,再次地在他口泛滥。

 旋过身仰天躺在檐上,天骧游伸手掩耳,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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