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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个月后。

 夏蝉唧唧,空气干燥,人们换上清的麻纱夏衫,闲来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热。

 悦眉手捧托盘,上头放着切片的半颗西瓜和一壶清茶,往书房走去。

 午后阳光将院子里的树木和花朵晒得闪闪发亮,光影折,淡淡的绿的、红的、黄的、紫的影儿又映照到悦眉素白的衣衫上,仿佛为她过度朴素苍白的衣衫妆点年轻姑娘应有的缤纷颜色。

 经过细心的调养,她已完全恢复健康,手脚长了,脸庞浮现血,可那神色却始终冷若冰霜,从来不见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许”了,既然身不由己,难道她还得强颜欢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吗?

 悦眉努力捧稳托盘,心中难得地涌起一丝波澜。

 她以为自己是个暖的丫环,可他从来不使唤她,只叫她练字;叔儿和婶儿也不让她忙宅子的活儿,还反过来处处关照她的生活;祝福见了她,就是笑眯眯地喊她一声大姐,大家全将她当成了娇客。

 婶儿唯一会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爷没有出门的日子,请她为他送茶、送点心。

 来到敞开的书房门外,她抛开所有的心绪,抿,低眉,敛目。

 “人不学,不知义…”祝福的朗诵声中断,兴奋地道;“九爷,我早就懂得讲义气了,所以我不用学了啦。”

 “不行,你要继承我的衣钵,就得多点学问,明白道理,不然以后怎能出门和人谈事情?”祝和畅板着一张俊脸。

 “又不是当和尚,托什么钵。”祝福干脆耍赖道:“我生下来就是当小厮服侍爷儿你的,你想有人继承和记,还是自己去生儿子吧。”

 “可恶!我要能生,还辛辛苦苦教你这个不受教的小子…”

 “九爷本来就能生,是你不肯娶个九罢了。嘻嘻,我说真的,九爷再不娶的话,外头那群媒婆已经在传说你好像有点问题了耶。”

 “祝福,你今天非得让爷儿我拿来练拳吗?”祝和畅瞪了眼,终于跳了起来,捋了袖子就追。

 “爹呀、娘啊,救命啊…”每回九爷一威胁,祝福的绝招就是哭爹喊娘,这回喊到一半,眼睛一亮,呵,碰到新救星了。

 “大姐,我们九爷打人啦。”他一溜烟地躲到素白衣衫的后面。

 “啊…耿姑娘…”祝和畅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忙缩回袖子里,正了正脸色。“东西放着就好。”

 “我不打搅九爷了。”悦眉没什么表情,放下托盘,再从怀中口袋掏出两大张纸,也是平放在桌上,淡然地道;“今天的功课。”

 二十个大楷,一百个小楷,可以多写,不能少写。

 祝和畅拿起纸张,瞧见那整齐的小字,心念一动,不像以往任她离去,而是喊住了她。“耿姑娘,请等一下。祝福,外头吃西瓜去。”

 “是!”祝福乐得捧走一半的西瓜,太坑阡颐去了。

 书房内,空气陡地冷却下来,仿佛炎炎夏日只留在门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练字吗?”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问道。

 “九爷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悦眉还是面无表情。

 “我给你瞧瞧两个月前写的字。”祝和畅转过身,从书架格子出一叠纸,递给了她。“越上面的,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你稍稍恢复元气、刚下时写的。”

 悦眉一张张翻阅过去,里头写的什么东西,她从来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买来的碑帖拓文或诗词歌赋,然而越往下头,她的字迹就越显凌乱,笔划歪扭,有气无力,往往一个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见了。

 “练字收心,我希望你继续练下去。”他始终注视着那张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蛋,见她翻到下面,语重心长地道。

 “是。”

 收什么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么收得回来?

 她将纸张叠好,递了回去。

 “你有什么打算?”祝和畅谨慎地问道,也是时候该好好谈谈了。

 “我欠九爷太多,一辈子也还不完,一切遵照九爷的指示。”

 “就算一辈子待在我这宅子也好?”

 “九爷要我走,我随时可以走。”

 问也是白问。祝和畅涸葡定,若叫她去撞墙,她定是二话不说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个紧闭的蚌壳,将自己关得牢牢的:这种情形当然不能放她离去,会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继续让她“以身相许”下去。

 “这样吧,你也该找点事做做…”他故意一顿,状似沉,好一会儿才道:“过几天我们要走一趟货,你一起去。”

 悦眉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对送货一窍不通,更别说骑马长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颠簸,支撑不住,反而带给货行莫大的负担。

 但九爷要她去,她就得去:命运随人拨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爷。”她木然地回答。

 *********

 “哇!好漂亮的花儿啊,好亮!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祝福兴高彩烈地吼叫,瞧着前方满山遍野的鲜黄带红的花朵。

 “呵呵,今天爷儿我心血来,改走这条路,竟然大开眼界了。”

 祝和畅很满意地拉住马缰,望向山头一朵朵碗大的鲜红花。

 “九爷,幸好这趟回程没货,不然这山路难走呢。”阿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干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里喂蚊子?

 “就是没货,爷儿我心情轻松,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祝和畅说着就下了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祝福,就这儿休息一会,喝碗茶,要疴要放小心别让蛇咬了,今晚天黑前应该可以赶回京城。”

 “九爷,别忘了还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对喔。”祝和畅望向后头的马车,笑道:“耿姑娘,下来走走,天气热,可别在车里闷坏了。”

 帘子掀动,一个灰褐色的纤细身影跳下车:她并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马车边,视线搜寻着,很快就寻着了开遍红花的山坡。

 祝和畅很习惯她的淡漠,自顾自地走到山边,俯身赏花。

 花茎高约莫三尺,花瓣细长似菊,蓬蓬地开了一大团,颜色鲜黄,中间掺有几抹火红色的细办,黄红相间,刺地扎入视线,整片山坡连绵而去,彷如天地所织就的一张美丽地毯。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突然想留住这个火热的颜色。

 “红花有刺,小心。”后头传来悦眉的警告声。

 “哦?”他伸到花朵下头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细一瞧,果然花朵绿萼处长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这会儿手指也跟着花朵的名字一样红了。

 悦眉不再说话,站在他身边几步之遥,低头默默望着花朵。

 “红花?”祝和畅好奇地问道:“这花几乎是黄的,怎么叫红花?而且玫瑰、莲花、牡丹也有红的,可以统称为红花吗?”

 “这花就叫红花。”悦眉仍是凝视着花朵。“专门用来做红花饼。”

 “红花饼?好吃吗?”祝福冒了出来,迫不及待弯了身,凑上鼻子用力嗅闻。“嗯,有股香味,这饼儿一定很好吃。”

 祝和畅抓了他的领子,将他提了开去,凉凉地道:“红花饼是拿来染衣服的,你想吃的话,准备去蹲茅房吧。”

 “染衣服?这是大姐最拿手的了。”吃不到饼没关系,祝福更惊奇地拿指头扯了扯花瓣,转头问道:“大姐,原来我娘过年才拿出来穿的那件红袄子,就是这种花儿染的?黄花怎么会变红的?好神奇啊。”

 悦眉点点头,迳自走进红花丛里。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习惯她的态度了,继续去玩他的花儿。

 祝和畅定定地望向她的背影,手里随意扯下几片花瓣,无聊地捻着,很快地,随着花瓣的烂碎,指问有了黏的感觉。

 “咦…”主仆俩同时张开五只红红的指头,原来黄花瓣出来的汁竟是红色的。

 “洗得掉吗?啊…”祝福拿干净的左手去右手的红指头,结果双手都红了。

 “给你开个光。”祝和畅福至心灵,食指伸向祝福的眉心,用力一按,笑眯眯地道:“这会儿你成了善财童子了,善哉善哉。”

 “呜哇,九爷你画花我的脸了啦!”祝福哇哇大叫,不自觉地拿手去抹眉心,抹了两下,惊觉不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趁着九爷笑他,不甘示弱地往九爷脸上一抹,吐个舌头道:“我给爷儿你点颗痔,你最好再长一撮,这样看起来才像有钱的大爷们。”

 “祝福你给我站住!”祝和畅脸上二佩,亦是伸手去擦,待指头碰到脸颊时,已经来不及收手,忙掏出巾子,一面往脸孔抹,一面追了出去,吼道:“爷儿我今天还没舒展筋骨,你有本事就别让我追上!”

 一大一小两张花脸就在山坡花丛间追了起来,坐在树下的阿乐得没事,冯了一口茶,打个呵欠,拿斗笠掩了脸,准备小眠片刻。

 悦眉的视线抬起,望向在红花绿叶问奔跑的灰色和蓝色身影。

 这三个月相处下来,她常常觉得,这两人不像主仆,倒像是成天拌嘴打闹的兄弟。九爷年纪那么大了,还老爱追着祝福练拳脚,而祝福则是天生的九爷克星,总能得那故作沉稳冷淡的表情瞬间变了脸。

 察觉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她又低下头,抿紧瓣,盯着红花。

 她也惹九爷生过好几回的气,那是真的火大,不像祝福这种无关紧要的玩笑:但自从三个月前,他从池塘里捞回她,要她“以身相许”之后,他就再也不跟她生气了,而是客客气气地待她,甚至这回送货,她根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出来游山玩水。

 她不会骑马,也不会驾车,于是她分得了半个马车的空间,另一半则放了一张仔细包裹扎牢的雕红木神桌,目的地是一天路程的一位员外家。在出发前,她就了解到这趟货只需两个伙计一天一夜来回,根本不需九爷亲自押送。结果,他们却是送完货,又慢慢晃了两天,这边逛逛市集,那边看看古城墙,住客栈,吃山珍,阿哥也不时颇有兴味地朝她微笑,说他沾了她的光。

 九爷带她出来“散心”?他待她好?他到底想要什么?她的身体?她的服侍?她的手艺?她的全部?她的一辈子?

 她的命靠他捡回来好几次,他想要,就给他了,她不在乎。

 “啊。”指头一痛,原来她竟然让红花给刺着了。

 怎么会?她是那么熟悉红花,只要摸着了花朵,闭着眼睛也能轻易掐下红花,掷进挂在间的竹篮里,再送回染坊制作红花饼。

 去年的初夏清晨,如同此时,风很轻,云很淡,初绽的晨光晒得她两颊通红,她掐下带着水的红花,一抬头,就见到云世斌站在红花园的外边,朝她挥手微笑,她也像一朵盛开的红花,向他绽最甜美的笑靥,一双手仍灵巧地继续采下红花…

 她用力住渗血的指头,恍恍惚惚地往那个方向看过去,那儿没有一个温文儒雅的男子,而是正在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的九爷和祝福。

 她心头一惊,马上醒转过来,用力咬住瓣,再一次让自己清醒。

 再也没有云世斌了,这人已永永远远走出她的生命,她甚至没有力气恨他,她的恨意早已消磨在那一盆盆败坏的染料里。

 她用力扯下一朵红花,拿在手指之间,细细凝看,一时竟是无所适从,不知是该丢弃,还是拿个篮子搜集起来。

 不知不觉,依着过去惯有的动作,她左手兜起衣摆,将红花放了进去,右手又捻地掐下另一朵红花。

 再抬头,那个方向有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脸孔,一双深邃的瞳眸直直向她望了过来,带点孤傲意味的薄轻轻扬起,好似在跟她打招呼,告诉她,他看到了她。

 忽然一个拳头挥向他的俊脸,他巧妙一避,出一个大笑容。

 “祝福,想偷袭爷儿我,回去再练三年。”他与她四目相对,手脚却没有停歇,仍继续拿祝福练功夫。

 “哇呜,九爷你是长了几双眼睛啊!”祝福手忙脚地出招。

 那双眼眸太锐利,她的身、她的心早已被他看得透彻。

 她低下头,抿紧瓣,继续掐采一朵又一朵盛开的红花。

 *********

 “哎唷,九爷怎了这么多血啊?”祝婶惊慌地扯开巾子。

 “这不是血,是姑娘的胭脂。”祝添正打起一桶井水,瞄了一眼沾了红色痕迹的巾子,神秘兮兮地笑道:“咱九爷终于开窍了,嘿嘿。”

 “老不死,你怎知道这是姑娘的胭脂?”祝婶下洗衣服了,抓着巾子站起身,揪住正想溜走的老伴,杏眼圆睁。“我十八年没抹胭脂了,你很有本事喔,瞧得出是胭脂印?”

 “我猜的啦,不然还有什么东西红红的?盖印章的红印泥?”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哪里见过胭脂了…哎哟喂!咱祝福的衣袖子也沾上了,呜,他年纪还小,九爷怎能带他去那种地方!”

 “去见识一下也不错…你做什么?好痛!别捏我的嘴皮啦。”

 依然是一个家居的悠闲早晨,悦眉卷了袖子,帮忙婶儿晾晒洗好的衣服,双手正在扭转一件衣物,目光却有它自己的方向,凝视挂在旁边的一件灰色衣衫。

 他们昨夜才刚回来,九爷又出门了,听说这回要去更远的关外,一个月才回来。这宅子少了他和祝福的吵闹声,似乎变得有些寂静。

 还好叔儿和婶儿也很会“吵”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渴望听到有人在身边喧闹,仿佛这样才能证明她并不是孤单一人。

 “叔儿,婶儿,那是红花的汁水。”她赶忙制止他们再吵下去。

 “红花?”

 悦眉将路上采红花的事情说了一遍,又简单地道:“红花可以拿来染衣裳,也可以做胭脂,叔儿猜得没错。”

 “咦!染衣服?”祝婶恍然大悟,又张开淋淋的巾子瞧了瞧。“难怪,不好洗掉呢。”

 祝添被捏红的脸皮,苦着脸道:“悦眉你早说嘛,叔儿瞧你老绞着九爷的子,看着九爷的衫子,魂儿都不知丢哪儿去了。”

 “啊?”悦眉这才低头看清楚手里绞了好久的衣物,突然一慌,似乎捧不住这条已绞得干透的灰黑色子,就让它掉下了地。

 “对不起,我…我在想事情。婶儿,我来洗。”

 祝婶早她一步捡起子,扔回洗衣盆里,帮她将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来,叨念道:“悦眉,你身子才刚养好,别来碰冷水。唉,九爷不该带你出门吹风的,我还没将你补个结实,伯风一吹,又冷入脾髓里去了。”

 婶儿的口吻略带责备,却又包含着浓浓的关心,悦眉心头一热,眼眶微。打从她落水受寒后,婶儿又像上回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的感动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让婶儿麻烦、担心了。

 她眨了眨睫,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意。“婶儿,我没事的,我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门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婶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跟着九爷那颗硬石头,还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烟一到哪里去?莫不是一路受他们的气了?没关系,有话跟婶儿说,等他们回来,婶儿再一条一条跟他们算账。”

 “不,九爷待我很好…”话一出口,悦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义这个“好”字?她一人睡一间房,他们三个男人挤一间,这是待她好?还是每回歇脚点菜,他总是要她先叫自己爱吃的菜?或者是在满山遍野的红花里,那一双深深凝视她动静的黑眸?

 她猛地一惊!不是每个山头都会绽放她所熟悉的红花,那么巧,他们就遇上了,更何况她也听到阿哥咕哝着说绕远路了…

 他特地为她寻来这座红花山头?

 “九爷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婶仍在唠叨着:“要吃、要睡,都跟他们干活的男人不一样,不小心就让悦眉吃苦了。”

 “没问题啦。”祝添很认分地蹲下来帮忙洗衣服,笑道:“老伴,你瞧悦质的脸色,她这回出门,晒了几天头,黑了些,红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说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婶左右端详,忙将悦眉拉到树荫下。“脸红红的?暑天头毒辣,可不要才驱走寒气,又中暑了。”

 悦眉不觉摸向脸颊,入手火烫,那座红花山头在她心里熊熊燃烧。

 红花似火,起了她过往的记忆,是快乐也好,是痛苦也罢,那毕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红花汁,无法轻易洗净。

 那,每掐下一朵红花,她就仿佛拾回一点破碎的自己。没人催她赶路,她掐着、采着,九爷不知从哪里递给她一只大篮子,她就放了一篮子满满的红花,同时也将支离破碎的自己捡了回来。

 以为已经虚空的躯壳,就这样慢慢地,全让红花给填满了。

 她活过来了。

 “婶儿,我很好,你不要担心。”近半年来,她头一回放松了语气,不再刻意强笑,而是打从心底自然而然地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自婶儿见了我,我总是病着。其实我从小到大,身体很好呢,偶尔鼻水,多喝几壶温水就好了,我现在真的全好了。”

 “呵!见到你笑,婶儿就放心了。”祝婶舒了一大口气,她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凉的手掌,开心地笑道:“定,过来帮婶儿擀面,我们中午吃牛面疙瘩。”

 “呜,等等啊。”祝添惨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号道:“这红印儿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爷用这像娘儿们的巾子啊。”

 祝婶走过去,又将巾子,不在乎地道:“什么娘儿们的巾子!一点点红颜色而已,再说九爷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给他添点颜色吧。”

 “要去掉颜色,拿稻灰水来浸就成了。”悦眉说道。

 “咦!悦眉你看,这红印儿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婶倒是不舍地将巾子绞干,一再端详。“别去掉颜色了,反正这巾子也旧了,既然嫌这是娘儿们的颜色,我拿来自己用吧。”

 悦眉将巾子接了过去,上头有着拭去脸上红花汁的痕迹,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红色,果然像是一朵盛开满花瓣的荷花。

 再看婶儿一袭简单的蓝布衣裙,却不忘在鬓边别上一朵柔黄的玉兰花…人人喜爱为自己添点鲜活的颜色,而她在这个片刻,记起了她亦喜欢为自己、为别人妆点颜色。

 她很想看到婶儿从口袋掏出一条漂亮巾子,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干净了,站在阳光下,展微笑,看一朵荷花风晾干。

 “婶儿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给你。”

 “呵,怎么做?”

 “我有一篮子的红花。”

 *********

 旅途劳顿,阔别一个月后,祝和畅终于回到京城的家。

 “吓!九爷,咱走错屋子了。”一踏进大门,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畅用力眨眼,又拿手,不敢置信地环视走了样的院子,没好气地道:“不是定错,是爷儿我的屋子被人占了。”

 “开起布庄来了?”祝福惊异地四处张望。

 “我看不是开布庄,是开染坊了。”

 可不是吗!只要可以披挂的地方,屋梁、栏杆、椅子、石头、树枝、还有临时架上的几支长竹竿,全挂满了各各样的巾子、被单、枕巾、衣物、袜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皆有,或浅或重,或是晕染,或单一,或有花样,简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无数碎片,再一一洒到这些叫做“布”的玩意儿上头。

 原是只有绿树灰砖的院子,现在变成了一座好欢乐的七彩花园?

 “叔儿婶儿在哪里…”祝和畅恼得大踏步走进大厅。

 “我去找爹娘!”祝福赶紧跑向最可能的厨房。

 才跨进大厅门槛,祝和畅又是倒一口气,差点没晕死在地。

 他简单古朴的大厅哪儿去了?柱子是旧了些,他买的是别人住饼的宅子,难免有岁月和虫蛀的痕迹,又何必刻意系上红帘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新的货,还被来玩的伙计孩子们刻得鬼画符似的,但能用就好,盖上那湖绿巾子是怎样?蒙头蒙脸的,见不得人吗?还有挂在窗边挡住强烈晒的灰色纱帘,怎地全变得绿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如雾似梦…呃,江南绿?!

 他心头一跳!他永远记得,那一回去董记布庄谈绛州运货的细节时,云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绿的棉布,让略识布料的他眼睛为之一亮。

 她又染出来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驱走眼前七八糟的五颜六,可再一睁眼,所有的颜色还是一古脑儿跌进了眼底。

 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置身子清风徐徐、红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里,水红帘子不见燥热,反倒是那浅淡带柔的红,像是一朵朵粉、沾了水的荷花;而窗边的江南绿,就是一片片飘浮水面的荷叶,两相映衬,他也好比是一只栖息荷塘边的大青蛙…

 见鬼了!那块湖绿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应该像是水塘里的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爷,你回来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婶打断了他的恍思,笑着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喝完去冲个凉,抹抹脸,换下这身衣服。”

 祝和畅先拿手抹抹脸,抹出了一张冷脸。“婶儿,这怎么回事?”

 “这还有谁做得出来!”祝婶很得意地拿手顺了顺桌巾。“婶儿要能这么厉害,早自个儿出去开店了。”

 祝和畅眯了眯眼,忽然发现婶儿好像有哪边不一样了。同样是穿着干活儿的蓝衫,也习惯摘一朵小花别在鬓边,可是…他看出来了,蓝衫不再是单一厚重的蓝色,而是在衣衫和裙边画上几朵生动的白色花叶,这让身材略微福态的婶儿看起来轻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婶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满意地笑道:“我不是说婶儿我好看啦。瞧悦眉的手艺多好!这还是原来的旧衫子,她帮我画花样,又抹蜡,再染上什么说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儿来了。”

 不是画的,是染的,这才不会掉。祝和畅猛灌了一口茶。

 “婶儿,你…你变年轻了。”

 “哈!”祝婶笑咧了嘴。“认识九爷二十几年,头一回听到你说好话。好了,你别瞪帘子了,都是婶儿我的主张,你可别去怪悦眉。”

 “外面那些花花绿绿又是怎么回事?”祝和畅指了出去。

 “那天阿他家的过来借柴刀,瞧见悦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后虎子的未婚、老高的两个闺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计们的女眷传来传去,就全来了,这些都是大家染出来的。”祝婶见到他的臭脸色,忙补充道:“等晾干了,她们就收回家了。”

 “婶儿,你知道我喜欢简单、清净…”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婶轻易驳了回去。“你说灰色耐脏,可我看脏了也灰,不脏也灰,一间房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我怎么打扫都不干净,不如像现在这样,添点颜色不是很好看吗?”

 祝和畅苦恼地按额头。叔儿婶儿最大,他只是名义上的主子。

 “九爷,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兴匆匆跑了进来。

 噗!祝和畅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着祝福,呛得说不出话来。

 瞧这小子成了什么样!一件衣衫错染着淡蓝和淡绿两种颜色,绿中有蓝,蓝中有绿,彷如是映入绿水的蓝天,又像是接连青空的绿色草原,互融互和,丝丝入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和舒

 真是见鬼的好看啊!

 “这是哪来的稻草人?”他嘴里还是不留情地道:“爷儿我随便到草堆里一滚,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爷,我们去滚滚!”祝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衣摆,笑眯眯地道:“看是爷儿你沾上的草泥好看,还是大姐帮我染的颜色好看。”

 可恶!她帮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帮他染…

 “祝福,你叫耿悦眉到我书房,我有话跟她说。”

 *********

 他的书房和睡房是这间宅子里唯一没有“沦陷”的地方。

 婶儿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间,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并未换掉灰色的帘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单、灰色的桌巾…还有一身灰的他。

 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灰得一塌糊涂?再瞧瞧书房,灰褐的书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纸、灰青的椅垫,等等!那个靠枕有颜色?

 “方拿来垫背的靠枕,还是黯然神伤的灰色,可中间却镶上一张绿水红荷的布巾…江南绿,初夏荷开,相渲染,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九爷,那是你的旧帕子上去的。你不喜欢,我就拆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淡然声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他转身注视那双低敛的眉目。

 “我听婶儿说了。”悦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帮你找个合适的染坊。”

 “我不染了。”

 “你不染?”那过度平淡的语气令祝和畅莫名上了火。她对叔儿婶儿祝福阿都可以和颜悦,唯独碰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墙!

 他不觉拉高了声音“那外头那些红的绿的蓝的又是谁染的?你不要说是阿他老婆染的,那都是你教她们的!”

 “是的,我教她们,是因为她们想学。”悦眉抬起头,向他紧紧视的眼眸。“婶儿想要一条漂亮的巾子,我染给她;她想让这屋子更好看,我就将旧帘子染出新,可是,我再也不会为了谋生而去染布了。”

 “你只会染布,不去染坊干活儿,又要如何谋生?”

 “我就在这儿终身为奴。”

 “谁要你在这儿终身为奴了!”祝和畅终于吼了出来。

 恼啊!他为何会让一个小姑娘惹得七窍生烟?她并没有做错事,外头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净了,他也可以叫婶儿将红帘子绿帘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见为净,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对她生气?

 难道只是她的无心之举,将颜色投掷到他刻意涂灰的生命里吗?

 他为她找到红花,她就还以颜色…啊呵!老天对他真好啊,这叫做善有善报…不,他的善念到此为止,够了,该送走她了…

 视线不经意落在那朵出水红荷上,他的气恼忽地烟消云散。

 亭亭玉立、带水清凉,如同眼前的女子,淡染莲红衣衫,盈盈月白长裙,脸庞红润,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处,映出一个执拗倔强的他。

 倔强的不是她吗?为何变成他了?

 悦眉定定地瞧着九爷狂野的怒容,不为所动。她并不怕生气的九爷,因为这才像是她所认识的他,待她太客气的九爷反倒显得疏离了。

 九爷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来,她整整想了一个月,有了决定。

 “九爷因我得罪董记布庄,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长程货运生意,还花了很多钱救我,我应该弥补九爷。”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这是我货行的事,我自会再去找其它主顾。”他没好气地道。

 “我欠九爷的,就该还你。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再来还。”

 “你有什么能耐承诺到下辈子?”

 “我说了,就是了,我耿悦眉不想别人骗我,我也不会骗别人。”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进九爷的货行干活儿。”

 “你…”祝和畅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纤细的身子,一口否决。“货行全是需要力气的活儿,这种吃苦的事你做下来。”

 “我搬得动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样泡冷水做染料。”悦眉坚决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爷的关照,跟着游山玩水了。”

 祝和畅心脏猛地狂跳,好像有个秘密被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不!不能再让一个小姑娘扰他平静无波的生命了;他一再违背原则,将自己订下的规定当作狗,他还当不当独善其身的九爷啊!

 “你难道不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宅子里,帮叔儿婶儿做家事吗?”

 “如果九爷当我是丫头,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你不是丫头,你是客人。现在做客完了,我给你一笔钱,请你离开,可以吗?”他横了心,冷冷地道。

 “我没有亲人,我无处可去。”

 简单十个字,轻易击溃他的铁石心肠,登时石崩云,方寸大

 他握紧拳,瞪了眼,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让你试试,你做不来的话,爷儿我就…就…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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