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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入夜后的上海灯红酒绿,少了白天来去匆匆的人群,换上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寻客,悠闲地穿梭在上海各个有名的红灯区,景象或许不尽相同,但一样热闹。

 “好久不见您了,王董。可把我给想死了,快请进…”

 相对于另一头的花花世界,位于法租界这一端的高级住宅区,就显得安静许多,甚至安静得过火。

 “老爷,您回来了。”

 偌大的韦公馆,寂静无声。

 韦皓天刚从公事房回来,为了华董选举,他和四龙们从早讨论到晚,一直到华灯初上,他们才从热烈的讨论中身,各自回家。

 他一回到家,就直接往二楼的房间走。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先打开郝蔓荻的房门,并且毫不意外地发现到,她并没有在里面,大概又去参加派对了。

 他苦涩地笑了笑,骂自己傻。明知道她不可能在家,却总忍不住要进去她的房间看看,该算是这场婚姻的后遗症。

 婚姻走到他们这一步,正常人早就离婚了。

 韦皓天悄悄地把门关起来,叹气。

 问题他们都不是正常人,一般正常夫会坐下来说话,互相讨论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但他们别说是讨论,就连静下心看对方一眼都成问题,更遑论了解。

 摇摇头,走到另一扇房门前将门打开,韦皓天纳闷洋人上社会的夫关系是怎么维持的?难道真的像蔓荻所说的,各睡各的、各玩各的,只要表面维持和谐,私底下要怎么翻脸都可以?这真是太可怕了。

 韦皓天怀疑自己能有适应上述生活的一天,在他的想法里,夫本来就该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该死地连个面都见不到,这算什么夫

 然而,他错了。

 当他打开自己的房门,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影像,就是他的子。她正穿着白色睡衣,背对着他面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蔓荻…”他好惊讶她居然在家,而且还在他房间里头等他。

 “你还要瞒我多久?”

 只是她的话教他一头雾水,摸不清头绪。

 “蔓荻…”

 “你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我?请你统统说出来!”不要再跟她玩捉藏。

 “你到底在说什么?”一见面就指责他隐瞒她,他根本没有什么事情骗她…

 “我已经见过莉塔娜了。”

 郝蔓荻这句话让韦皓天完全呆掉。

 “她要我鼓起勇气,跟你问清楚,你为什么爱我?”她只知道他不计代价非得到她,可始终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他一直不肯告诉她。

 “我以为你不在乎。”他不是不肯告诉她…或许其中有这么一点点成分。但她的表现让他没有办法开口,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我可能不在乎吗?”郝蔓荻反问韦皓天。

 “蔓荻…”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郝蔓荻,以为他听错了。

 “你是我的丈夫,我有可能不在乎吗?!”她气他老是自以为是,径自将她归类或私下判断。人也会改变,她就已经改变了,难道他看不出来?

 “我真的以为你不在乎。”他苦笑,看不出来她哪里改变了,老是动不动就跟他冷战。

 “那都是骗人的。”她终于承认。“因为你始终不肯打开心扉,我只好也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不然我会伤得更重。”

 “蔓荻…”

 “我真的很在乎你。”她不甘心的表白。“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这样。我喜欢没有牵挂的自己,尤其讨厌每次当你说我是你用钱买来的女人的时候,还得佯装出坚强和不在乎,其实我的心已经受伤。”

 “蔓荻!”

 “你听见了吗?我在乎你!”想到过去那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她心痛得都下泪来。“我该死地在乎你,可是你却…”

 她接下来的抱怨和哭号,都倏然没入韦皓天宽阔的膛之中,成了最无力的指控。

 韦皓天难过地拥抱着郝蔓荻,万万没想到,伤害他宝贝的人,竟会是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得一直亲吻她的发顶,喃喃说抱歉。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是他不够坦白伤害到她,他们才会如此痛苦。

 “不能完全怪你。”她埋在他的膛招认道。“莉塔娜说我们两个人都太会保护自己,没有人愿意跨出第一步,所以她才要我鼓起勇气。”

 莉塔娜不失为一个有智慧,同时也是最了解韦皓天的女人,他很高兴能拥有她这样的朋友。

 “我跟她没有什么。”直到此刻,他才能告诉郝蔓荻实话。

 “我知道,你们只是朋友。”虽然她认为应该更多。“莉塔娜叫我不要担心她,因为你的心都被我占满了,没有她的位子。”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因为他的心被她占满,没有地方可容纳莉塔娜,所以他才会尽可能提供一切帮助,弥补他对爱情的亏欠。

 “你真的爱我吗,皓天?”郝蔓荻抬头问韦皓天,表情十分认真。“这次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已经厌倦不断的猜测。”

 她不想再玩捉藏游戏,她想尽早走出那座名为“爱情”的宫,找到那等在出口的幸福。

 “我真的爱你,蔓荻,请你不要怀疑。”他也厌倦了老是摸不到方向,也想赶紧找到出口。

 郝蔓荻原本梨花带雨的容颜,在此刻破涕为笑,绽放成最娇的玫瑰,照眩韦皓天的眼睛。

 韦皓天用手支起她的下巴,在她上印上深情一吻,挡不住的火,眼看着就要点燃。

 “蔓荻,我想问你一件事。”在那之前,他要确定她的心意。

 “啊?”她小嘴微张,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间腼觍起来。

 “你…咳咳。”他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那里看。“你…你也爱我吗?”

 说这话时,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好像他明白是奢求,却又忍不住渴望似地焦躁不安,看得郝蔓荻忍不住发笑。

 “如果答案是『不』的话,你就不吻我了吗?”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从他再一次热烈与她拥吻就不难明白,无论答案为何,他都不会放开她。

 “我只是希望你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知道他傻,但傻瓜也有作梦的权利,他就正作着美梦。

 “我猜…我应该也爱你吧!”郝蔓荻终于给了他想要的答案,韦皓天的脸都亮起来,大声呼喊。

 “蔓荻!”天啊,这不会是真的吧?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你的求婚?”他的表情让她觉得好好笑,感觉好像得到全世界。

 “我以为…”下一句话他说不出口,怕又伤了她的心。

 “你以为我是为了钱才嫁给你?”

 韦皓天点头。

 “才不是。”虽然她拚命说服自己,是这样没错。

 “那是为什么…”

 “因为…”这次换她说不出口,小手爬上他衬衫领口不停地画圈圈。

 “蔓荻!”拜托,别折磨他。

 “因为…我想、我猜,我大概对你也有一点感觉,所以才…”答应他的求婚…

 “你是说,当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你就喜欢上我了?”这回韦皓天可真是欣喜若狂。

 “也没有那么快啦!”她噘高嘴,要他别臭美了。“应该、应该是第二次见面,还是、还是…我也不确定,反正答案就是『YES』,你干么计较这么多啊?”

 说完,她又再一次将脸埋入他的膛,不好意思看他。

 有了她肯定的答案,他就等于拥有全世界。为了报答这个给了他全世界的女人,他捧起她的脸细细吻她,从她的发顶、额头,乃至于她小巧的耳垂,没有一处不膜拜,也没有一刻不感动。

 他将她拦抱起,放上。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分睡,他要好好爱她,彻底爱她,弥补过去那些日子的思念。

 [删除N行]

 “皓天,我爱你。”她仰头对他甜甜一笑。

 是的,没有人能代替。

 *********

 无数次的情过后,郝蔓荻依附在韦皓天的怀里,怎么也不愿离开。

 她像只无骨的猫一样赖着,整个人巴在他身上,想到的时候就吻他,不高兴的时候就咬他,韦皓天完全拿她没辙。

 这般接近天堂的日子,只有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韦皓天心满意足地拥着怀里的小人儿,觉得上天好像听见他的祈求,让他的痴心得到了回报。

 他希望如此美妙的时光能持续到永远,只可惜事情没这么简单,郝蔓荻接下来的提问几乎破坏了一切。

 “那天晚上,你到底作了什么梦?”

 就是这句话,让他爱抚她脸颊的手倏然僵住,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没作什么梦,你已经问过了。”他勉强收回手,翻过身躺好,郝蔓荻好生气。

 “你又要隐瞒我了吗?”她问他。“你自己才说过,从此以后,再也不会隐瞒我任何事,结果才不到几个小时,你就忘了。”在身心灵合一的时候,他曾在她耳边反复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对她隐瞒心事,谁知道一切只是谎言。

 “我没有忘记。”韦皓天伸手想将她拉回怀中,但她不屈服,像只小猫挣扎个不停。

 “好吧,我认输。”韦皓天栽了,反正都说要诚实了,再遮遮掩掩,确实也不象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被唬咔太多次,不怎么相信他在上所说的话。

 “意思就是我告诉你。”他叹气,彻底投降。“我会将过去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你,这样子就可以了吧?”

 “可以!”郝蔓荻给他的回答是主动回到他的怀中,热情不已的吻他,算是给他奖赏。

 “真受不了你。”他摸摸她的头,觉得这个时候的她好可爱,也好漂亮。

 “我才受不了你呢,吐吐。”她顽皮反驳。

 韦皓天搂紧她的肩膀,清清喉咙开始诉说往事,那是一段她无法想象的艰苦岁月,每一幕往事、每一句话都能教人痛彻心扉,使得郝蔓荻不自觉地将他拥紧,为他及他的家人感到悲伤。

 他说,他出生在苏州河南岸的葯水弄棚户区其中一间滚地龙里,出生的时候,家里穷到一蜡烛都买不起,狭小的窝棚开不了窗,进出都得弯,当然也透不进阳光,他们也没钱点蜡烛,注定了他穷困的前半生。

 他父亲为他取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皓天。可是老天并没有因为他的好名字而帮他,反而加强了对他的折磨。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棚户区发生了大火,他们全家侥幸逃过一劫,却也因此流离失所了好几个月。直到他父亲不要命似地到处奔波拉黄包车,才挣够了钱,重新盖了一间滚地龙,他们才得以再次安身立命过日子。

 葯水弄棚户区的生活环境很糟,虽然位于公共租界,但其实是个三不管地带。上海就传着这么一句民谣:“宁坐三年牢,不住石灰窑。”葯水弄的前身是石灰窑区,后来才改名为葯水弄,但名字改来改去,那儿的居民生活还是一样苦,没有丝毫改进。

 住在那儿的居民,不是工厂的工人,就是些苦力或是黄包车夫。他们是上海社会的最底层,生活在和郝蔓荻完全相反的环境,每天三餐不继,老是要担心什么时候发生火灾或是染上瘟疫病死。这些都是郝蔓荻无法想象的事,韦皓天却在那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直到一把无名火把他全家烧死,他才离开那块伤心地。

 “我恨那个地方。”韦皓天茫然地回忆道。“每当我赤脚走在那片泥泞的土地,都会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那个地区、那个家庭,我甚至成天诅咒。”

 幼年时的阴影,非但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转淡,反而在韦皓天的内心留下一道深刻的伤痕,所以他才会经常半夜惊醒,只因为他忘不了自己对出生地的恨,忘不了他年少时愤怒的诅咒,这些都使他愧疚。

 “结果,我的诅咒应验了,我的父母和妹妹都因为我而死,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这成了他后最大的恶梦,也造成他始终没有办法敞开心、对人坦白的个性。只因为过去他对老天爷过于坦白,老天才会点燃了一把火,将他丑陋的过去烧个光。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说真话,再也不敢…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一直责怪自己!”郝蔓荻紧紧抱住韦皓天,不愿他把所有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那太沉重,也太残忍,任何人都背不起。

 “我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他也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也知道他这种想法很荒谬,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皓天!”她希望自己能为他分忧解劳,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紧紧抱住他,这令她十分气。

 “但是至少我还保有梦想,这证明了老天对我还不算太坏。”当一个人失去一切,能支持他继续往下走的,只有作梦而已,她就是他最美的梦境,所以不必气。

 “啊?”郝蔓荻不知道他指什么,韦皓天笑着支起身,打开头柜的第一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绿色丝绒小包包,由他的表情研判,那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打开来看。”他将丝绒包包交给郝蔓荻,要她亲自开启记亿。

 郝蔓荻打开绿色丝绒包,里面装着一元袁大头,她不明就里的看着他,不知道韦皓天为何给她这个东西。

 “这是你给我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呆掉,像个傻子似地反复翻弄手上的银元。

 “我给你一元袁大头?”她怎么也记不得有这回事,怀疑是他弄错人。

 “正确来说应该是两元。”他微笑,将时光倒回到好久以前。“你总共给了我两枚袁大头,其中一枚被我爹抢去,我只来得及留下这一块钱。”是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用掉的珍宝。

 “可是、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了!”何时遇见他,又在何时给他两枚银元。

 “不怪你,那时候你还小。”他对她总是那么宽大,永远不会怪她。“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才七、八岁,不记得也是自然的事。”

 “莉塔娜也这么说。”她记起莉塔娜的话。“她说你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才七、八岁,身穿一件白色洋装,手里捏着同颜色的‮丝蕾‬袋,是不是如此?”她没记忆,只能照着莉塔娜的话转述,韦皓天愉快地点头。

 “没错,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爱上你,把你当成我的梦想,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得到你。”结果他得到了,虽然过程不甚满意,但至少结局是美好的,他没有太多怨言。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给你两元袁大头?”实在没有道理,郝蔓荻百思莫解。

 “严格说起来,你不是给我两元袁大头,而是『丢』给我两元袁大头。”只是对他来说都一样,他都一样珍惜。

 “我居然用丢的?”郝蔓荻的眼珠子都快突出来,觉得自己好没礼貌。

 “而且还丢得满准的。”刚好丢在他身上。“你气我和我爹挡住了你的路,因为你还要赶去牧师家学钢琴。而我则是看你和你家的车子看呆了,儿忘了让路,你一生气,就骂我是臭拉车的,是个没水准的阿木林,接下来就丢了两块银元给我,但其实我并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是想要看你。”

 少年十五二十时,韦皓天遇见郝蔓荻那一年,他正好十五。

 十五岁的少年,脑子里本来就装满了很多幻想,特别是他的家境如此困窘,她又如此美丽,这巧妙的相遇,就成了他人生最美的梦境,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相对于韦皓天宽大的执着,郝蔓荻却是很难相信自己如此残忍。不过仔细回想起来,她一向就是个骄纵任,又不懂体恤别人的自私鬼,会做这种事,也就不足为奇。

 “对不起,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经做过如此残忍的事。”她跟韦皓天道歉,保证自己从此以后一定会完全不一样,请他不要记恨。

 “我从来不曾怪你。”他打趣地看着郝蔓荻,她好像真心悔过。“如果没有你的激励,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你是我的梦想,为了达成拥有你的梦想,我做了很多努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是我的原动力,倘若你没有瞧不起我、侮辱我,或许至今我仍在上海的某个角落拉黄包车,也不可能拥有这一切。”

 天时、地利、人和,这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条件,缺一不可。他掌握了上海奋起的最佳时机,也占了有商老爷子当靠山的地利之便,但其中最重要的人和,却是她。是她给他动力,没有她当年的刺,他根本不会成功。

 “你的逻辑好奇怪,但我还是很高兴你成功了。”也许她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他完成梦想,谁晓得呢?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或许他们生来就要相遇。

 “没有成功,我根本不敢来找你。”他说出内心最深的恐惧。“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完成不了梦想,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你。直到你答应我的求婚,我都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就要完成我的梦想了。”

 也就是得到她。

 “会不会你只是爱你的梦想,其实并不是爱我?”说她小器也好,说她多心也罢,她真的担心事情会是这样。

 “这是不可能的事。”韦皓天坚定地摇头。“我不可能只爱梦想,却不爱梦想本身。”他要她相信他。“你就是我的梦想,不管你再任、再骄纵,我对你的爱始终不变,也永远不会变。”

 这已是最严厉的保证,就算把他押到教堂发誓,他也不可能讲出更动听的话了,郝蔓荻感动到都哭出来。

 “我一定会继续任、骄纵,考验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又哭又笑,同时搂住韦皓天的脖子,他真是她见过最感的男人。

 “就怕你不试呢!”他支起郝蔓荻的下巴吻她,两人十指握,再次跌入醉人的爱之中,跟随着它的旋律起伏。

 而那枚韦皓天保存了十六年的银元,也在同一个时间落地,发出美妙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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