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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理我。

 我打了她,我疯了!

 真该剁掉这只手…

 辛子安就那么呆坐在客厅沙发上,那只被小迸怪咬伤的右手,捏着凡姝没带走的大纱巾。

 子玄一直在展览馆忙着,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没人打扰辛子安,他在沙发上整整坐了一夜。

 直到包车夫老张来接他的时候,他还那么木然呆坐着。这可把老张吓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辛先生这个样子:头发蓬蓬的,两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而推悻,两颊凹陷,下巴上胡子拉碴。

 老张连叫几声,辛子安才有了反应,但仍果坐不动。

 “辛先生是病了吧?我送你去医院。”

 谁知子安却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吩咐老张拉他去卢家湾建筑工地。

 老张迟疑着。

 “走,我没事的。”辛子安催促起老张来。

 一路上,老张故意慢慢地跑。到工地时,那里的人们已在干活。子安处理掉几件工地上的急务,觉得头晕。时间还早,他又不想回家,便信步跨上一处脚手架。他想登高让风吹一吹,头脑也许可以清醒些。

 他一步步往上走去。

 突然,一阵巨大的晕眩贯穿了他的脑际,与此同时来到的是,两耳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辛子安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身边的竹架。竹架近在眼前,但今天他的双手不听使唤地抓了个空,两腿却不由自主地瘫软,身子重重地仆倒。

 辛子安从脚手架的空档里,直跌下去…

 凡姝接到天姿的电话,匆匆赶到医院。

 她推开病房门,一眼看到子安头上通满绷带,双目紧闭地躺在那里。

 守候在子安身旁的子玄和天姿刚要上前招呼她,她张了张嘴,连一声“子安”都没能叫出来,就晕倒在脚下。

 子玄和天姿忙叫来医生。医生让护士给凡姝打了一针。她渐渐睁开眼睛,然而她的脸还是毫无血,那紧闭着的嘴如死灰一般,眼圈简直是两团乌黑。

 当身子稍能动弹,她就挣扎着离开天姿的怀抱。护士要掏她到隔壁休息,她猛地扑向子安的架,一把抓住死不松手,一边跪在地上尖叫着:

 “不,别让我走,让我和他死在一起。”

 天姿上去拉她,哪里拉得动。子玄拍拍天姿又轻声和医生说了句什么,医生护士便退出了病房。

 这时,凡姝已扑到子安身上,她的面颊紧贴着子安着绷带的额头,轻声柔语地说:

 “子安,我在这儿。现在,你不会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要跟着你去,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子玄俯下身安慰她道:“凡姝,医生已给哥哥动了手术。幸好脚手架不算太高,又正好掉在黄沙堆上,除了右臂骨折和头部外伤,没有会危及生命的内伤。”

 凡姝根本没听见子玄的话。她紧紧搂着子安,神志地对着子安轻声絮语:

 “你说过,害怕爱上我后,将来会像你父亲一样。我还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可偏偏…”

 天姿着急而又怜惜地拍着凡姝的肩说:“凡姝,你定定神。你听到子玄的话了吗?子安只是受伤了。”

 “不,你们骗我!”凡姝的声音尖利、冰冷,犹如牙齿在坚硬的玻璃上划过“他死了!”

 “你胡说!”天姿用劲把凡姝从上拉起来,然后死命摇晃着她的肩膀说“你醒醒,听清我的话,子安是因为刚才动手术,上了麻葯,他还活着!”

 凡姝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呆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生气,开始漫上一层水雾。终于,一滴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直滚下来。她一把捏住天姿的手,抖抖地说:

 “他…真的,还活着?”

 天姿眼里也含着泪,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被动地点着头。

 凡姝沉痛地低泣着,她跪倒在沿边,语不成声地说:

 “子安,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我…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子安,我求你,睁开眼…求你…求

 她哭得手脚痉挛起来。正当天姿慌乱地又要去叫医生时。子安的眼皮动了动,终于费劲地睁开了一条

 凡姝的痉挛猛然间停止。她含着泪狂喜地叫了声:“子安!”

 子安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他,还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但他的一切感觉都告诉池:是凡姝,是他在睡梦中呼唤过无数次,可望而又不可即的凡姝!

 他那年轻的心脏不快地跳动起来,但他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想问凡姝:我在哪里?他还想问凡姝:你不恨我了?可惜他发不出声。只见他嘴角动,似乎想勉强微笑一下,但这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苦的一次微笑,只会令在场的人见了心酸。

 子玄与天姿对视了一眼,两人相跟着悄悄地退出病房。

 子安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凡姝的泪眼,吃力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会愚蠢地认为,你已经原谅了…我的过错。但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凡姝的泪水一滴滴洒落在子安满头的绷带上,双手紧握子安上了夹板又满绷带的右手,轻声说:

 “快点儿把伤养好,等到那一天,我们都有机会…”

 子安的伤奇迹般地只用一个多月时间就痊愈了。现在,除了右臂偶尔还稍有点儿不大自如,其他都已一田正常。

 这天,凡姝向辛子安发出邀请,晚上,到她已装修完毕的“幻庐”作客。

 傍晚时分,辛子安依约来到。

 幻庐、沈园已完全修整好,沿着花木抉疏的小路走去,子安远远就看到,凡妹在楼房凹廊那儿站着。夕阳的霞光把她的倩影衬托得更加窈窕而人。

 走近了,子安才看清,她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纱质衣裙,前和裙子下摆缀着红、蓝、紫等各绒花,清新雅洁和绚丽浓结合得如此巧妙,使她既像个来自天国的仙女,又极富温柔满族的人情味。

 子安怦然心动,一股热在全身迅速奔涌起来。他加紧几步,走到凡姝面前,微微鞠躬,递上他带来的一束康乃馨。

 “你的生日宴会我无法参加,只能今天补上我的祝贺。”

 “谢谢,”凡姝接过花束,轻声说。“那个生日宴会…你没来,更好。”

 凡姝转身向客厅走去,子安默默跟在后面。她既不解释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子安也不想追问。

 自从那一晚子安打了凡姝,虽然后来在医院里,以及回家休养期间,凡妹都去探望过他,但每次他们俩都只是客客气气地说说话,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亲热。子安有一种因负罪而产生的惶恐心理。凡蛛挨打后,像见到魔鬼似的恐怖叫声“别碰我!”老在他耳边回响。在凡姝亲口答应原谅他之前,他不敢碰她。

 好几次,子安刚想开口请求凡殊原谅,凡姝钢好像摸透地的心思,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总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开。子安终于明白,凡姝还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只有耐心等待。

 今天又是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可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那么一种局促的、不自然的气氛。

 一进客厅,子安立刻发现,客厅的布置很别致。地毯是雪白色的,而高高的壁炉架却用五彩石块装饰起来。白绒布蒙面的沙发上,随意放着彩缎面的圆靠垫。中央是一个大大的用整块玻璃烧制而成的餐桌,厚厚的玻璃台面,弯成弧形的亮闪闪的金属支脚,沙发旁边是几个与餐桌配套的玻璃小茶几。

 子安注意到墙上的壁灯灯架做成了各种不同姿态的仙鹤形状,有的振翅向前,有的翘首回望,有的仰天长啸,有的斜卧栖息。仙鹤脚下踩着一块方形的厚玻璃,里面安着小小的灯泡。而仙鹤那翘起的尖嘴上所顶着的圆形玻璃盘,却是一个烛台。这壁灯显然既可以通电,又可点蜡烛。

 客厅屋角白底蓝花的大瓷缸里,有一棵一人多高枝叶繁密的小树,给整个客厅增添了一抹青春的浓绿。

 “这叫缨馆松,又叫百青,我从广东带回来的。我喜欢它为名字。”见于安注视着这棵植物,凡殊在旁介绍道。

 子安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风景。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炉架上那尊青铜塑像。

 “大卫。”子安轻轻自语,他不解凡姝何以会选择这尊塑像。

 “你大概奇怪,我为什么把它放在这儿,对吗?”

 子安笑着点点头,他佩服凡姝的聪明,真能猜透他的心。4

 “它,像你…”凡姝轻声说。

 子安一回头,正遇到凡殊那脉脉含情的目光。但再仔细看,凡姝立刻低下头,以致子安只好把冲到喉咙口的话硬咽下去。

 凡姝按铃唤来小翠。小翠用托盘端进饭菜,一一放好,又拿来一瓶酒,然后就退了出去。

 “吃饭吧。”凡姝殷勤地把子安引向餐桌。

 餐桌上放着好几个盖碗。子安坐下后,凡姝把确盖揭开。

 子安一看,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前几天林妈告诉他,凡姝来探病,临走时在厨房呆了好半天,询问子安平喜欢吃些什么菜。这不,这几样菜今天都在这儿出现了。

 “我早就说要给你烧一顿晚饭,拖欠了这么久,今天才兑现…”

 凡姝眼神幽幽的,有点儿忧郁和不安,一面给子安斟酒,一面说。

 子安最怕而又最爱的,就是凡姝此刻的表情,他一肚子话,可是凡姝不想让他说出来。’

 她举起酒杯,含笑对子安说:

 “子安,我敬你一杯。谢了你这半年多来的辛劳。”

 说完,她先自抿了一口酒。

 子安也喝了一口,这是上好的香槟,他想。

 他正要说点什么,凡姝又开口了:

 “喜欢我这客厅的布置吗?”

 “不错,”子安沉了一下“我想,你大量采用玻璃家具.配上雪白的基调,是想突出一个‘幻’字。”

 凡姝认真地审视着他的脸色“不过,你并不太满意,是不是?我从你的脸色上看得出来。”

 上帝啊,她可真是摸透了我!子安想。于是也就坦率地说:

 “是可以再作一些改进。”

 “能不能详细说说?”

 子安今天可不想谈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我还考虑得不够成。…”

 “那好吧,等你考虑好,一定要告诉我。”凡姝说着.轻叹了一口气“谁见了都赞不绝口。你是第一个有保留意见。”

 子安听不出她话里的语气,对自己刚才的态度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你为什么不吃呢?”凡姝问。

 “我不是在吃么,你自己呢?”

 “我本来胃口小,”’凡殊说着,索放下筷子站起来说“天黑了,我去点上蜡烛。你再多吃点,好吗?”

 凡殊拉开窗帘,点燃壁灯上的蜡烛。

 子安不得不承认,在烛光的辉映下,客厅里洋溢着一种安祥宁静的情调,一种诗意的梦幻般的情调。

 满腹的话语与翻腾不息的思绪,使辛子安犹如骨在喉,又如心猿意马,这顿饭,又怎么咽得下去!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

 凡姝也不再勉强他,她没有马上叫小翠来收拾餐桌,两人移到小茶几旁的沙发上。

 他们刚刚坐定,客厅那没关严的门里突然钻进了小迸怪。它一见子安坐在凡妹对面,就竖起前爪“呜呜”地叫,那双警惕的眼睛紧盯着子安。分明表示,只要子安敢于冒犯它的女主人,它就会不要命地扑过去。

 “哦,你这个小调皮,”凡姝一把将它抱起“我把你关在屋里,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小迸怪不理她,仍然盯着子安叫着。

 凡姝拍着它的身子,教训它道:“听着,小迸怪,他不是坏人。上次,他只是…”

 向小迸怪解释子安打她的事实是困难的,凡姝不知怎么往下说。但这却给了子安一个机会。他沉痛地开口说:

 “小迸怪没有错,我是该死…凡姝,请你原谅我…”

 “不。”凡姝摇着头打断子安的话。

 就好像被人猛地扔进冰窖里,子安浑身的热血刹时冻成了寒冰。他心灰意冷地想:完了,她是再也不肯原谅我的了。

 凡姝把终于安静下来的小迸怪放到地毯上,看看显得委顿和绝望的子安,轻声说:

 “不是说我不肯原谅你,而是…我决定今晚要告诉你一切…”

 子安疑惑地抬眼看她,只见她用一个手指按在自己管边,表示叫他莫作声,且听下去。

 “我想,听了我的话以后。你也许就会认为,根本不必请我原谅。”

 这是什么意思?辛子安看着满脸忧戚的凡姝,简直如坠五里雾中。

 凡姝沉一会儿,再开口时一语调显得越发悲伤和沉重:

 “也许你听了我的话,会掉头就走,会懊悔我们以前的交往,会收回以前你对我说过的一切,会从此不要见我…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瞒你,”

 因为困惑和惊异,辛子安的眼睛愈睁愈大,而近在飓尺的凡姝,在他眼中却愈来愈面目不清了。他想阻止几株,他实在不愿被凡姝不幸而言中,但他又忍不住想听,想知道凡姝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

 凡姝拢拢披肩的黑发,咬了咬嘴,深深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正视着子安:

 “还记得吗,我一直不想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把你建到一半的小楼推翻,明明我是喜欢它的…”

 “凡姝,我们早就说定,我不会再问你这件事。”子安说。

 他的心一时揪得紧紧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凡姝呵凡姝,我不忍心看你忧伤的神情,也实在无意干追究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不管你的过去,而只要能拥有你的现在和将来。

 她摇了摇头:“今天。我要把答案告诉你,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听我说,子安,那是…沈效辕一定要我这么做的,”

 “沈效辕?但是,他,为什么?”辛子安奇怪地问。

 “他想用这个举动证明我是沈凡姝,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沈凡姝,这才能打消沈天求的怀疑。凡姝应该是喜怒无常、任的、自私的、蛮不讲理的。果然,自从那次以后,天求相信了我的确是六年多前到广东外婆家去的凡姝。而事实是,”凡姝顿了顿,看定了子安的眼睛“我并不是沈凡姝。”

 辛子安惊愕得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不是沈凡姝?这不可能!我不信。我一定是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但是,凡姝却近乎冷酷无情地再一次清晰地说:

 “你没听错,子安,我确实不是沈凡姝,沈效辕也不是我的父亲。”

 “你说过,你和子玄从小没了爹娘。可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是个孤儿。沈效辕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舅舅。我的母亲,是他的嫡亲妹妹。沈效辕有一个兄弟,就是天求、天姿的父亲沈效禹。你肯定猜不到,他们还有一个妹妹沈宜玫,那就是我可怜的妈妈。我妈妈十九岁那年,沈家对外宣布说,她得急病死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富翁沈廷休的千金沈宜玫,这个名远扬而又知书识理的才女,竟突然跟着一个男子私奔了。沈老太爷气得死去活来,从此不准家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个最最宠爱的女儿。沈宜玫也就一辈子再也没踏进过沈家的门。他们在苏州乡下一个僻静的小镇安顿下来,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但他们是那样相爱,两人至死都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记得吗,我曾和你说起过我的妈,其实那就是我的母亲。我的父母非常爱我,从小就教我识字读书,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也许他们太宠我了,也许他们希望我有点男子气,他们一任我自由地发展天。等我稍稍长大,他们还告诉我,我是我自己的,要学会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要勇敢孩不能听凭命运的摆布。呵,子安,我有过十分愉快的童年,虽然家里很穷,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告诉你,直到现在我做梦每做到小时候的情景。我不会忘记那里碧绿的田畦,长满菱藕的湖塘,不会忘记春天的燕子,夏日的知了。你一定不相信,我还是个下水摸鱼的好手呢。大约一年多以前.那时,我父亲早已死去,母亲也在几个月前病逝,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从县城的中学毕业,上接替我母亲在镇广的小学里任课以维持生活。有一大,沈效辕突然来了。他一到我家,就在我母亲的遗像前大哭一场。他告诉我,他就是我大舅。其实,他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母亲从不以她和父亲的私自结合为,在我懂事后,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离家前,过十八岁生日时照的全家像,一直放在她的箱子里,我看过好多次。沈效辕的模样与照片上并没太大改变。舅舅说,自母亲出走后,他从没放弃过劝我外公回心转意的努力。无奈老太爷太顽固,至死也不改变主意。老太爷死后,他一直在寻我们的下落,可谁知等他找到时,他的亲妹妹已经故去。那天,他哭得那样伤心,我也陪着了不少泪。后来,他就提出来,要我跟他回上海。他说,不能撇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乡下。沈家对不起我妈,可不能再对不起我。我起初不肯。我觉得,再回到沈家,简直是对我父母的一种背叛。虽然母亲并没有止过我,约束过我。但我想,既然母亲一辈子都没回去过,既然她已同家庭决裂,我何必再回去呢?我要在乡下,永远守着我爸爸妈妈的坟庐,我永远不离开他们。舅舅一再劝说,我还是不答应。他竟又悲伤地起泪来。他这时才告诉我,他也有一个女儿,名叫凡姝,只比我大一岁。凡姝从小身体不好,多年在广东她外婆家养病。不幸得很,在两个月前竟去世了。舅妈身体有病,早已不能再生育,他没有别的子女。他说,我是他嫡亲甥女,现在都失去亲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了。他是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如果我不跟他回去,他和舅妈将来老了,便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连个关心、照料他们的人都没有,那该多么凄凉悲惨啊!舅舅痛苦的表情和贴心的话语,使我心软了。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纵横的老泪,我想,即使是陌不相识的老人,我也应该有一点同情之心,何况他是我的亲易见呢!再说,舅舅一直想劝外公回心转意,接纳我母亲。为了这,我也该报答他。舅舅见我终于同意了,高兴得马上帮我收拾东西,准备动身。我辞去了小学的差事,第二天我们就上路了。在回上海的路上,舅舅心事重重,愁眉百结。我问了好几次,他才说,他有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希望我能谅解他,能答应他。他吐吐地说:希望我这次跟他回去,就改名叫沈凡姝,完全以沈凡姝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舅舅说,这完全是为了我舅妈。她病得很重,一心想让女儿回到身边,谁都不敢告诉她凡妹已死的消息,因为这会要她的命。如果我肯冒名顶替沈凡姝,就等于是救了舅妈一命。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呢,帮人帮到底吧。我只好答应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要骗过舅妈,使她相信我就是她女儿,要使上海的亲戚朋友都相信我是沈凡姝,这事儿就不能走漏一点风声。舅舅说,好在凡姝离开上海时,只是十三、四岁的黄丫头。现在过了六年多,有些变化也是很可能的。凡姝死在广东,因为不想让舅妈知道,也就瞒着上海所有的亲戚朋友。而且,据舅舅讲,我的身材和长相,确实跟凡姝很相像。这不奇怪,我们本来是亲表姐妹么。可我总觉得没把握,外表像,脾也像吗?我是我自己,我能装得像吗?舅舅说,要不,我们先不回家,索送我去广东,在凡姝外婆家呆一段时间,熟悉一下凡姝这些年来生活的环境,

 再让她外婆家的人和我说说凡姝的情况,使我各方面更像是真的凡殊,然后再回上海。当时我已经坐在开往上海的船上,要说不同意,再回我们的小镇,那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就由舅舅陪着直接去了广东。我在广东住了半年多。说真的,凡殊的外婆、舅舅,都待我非常好。为了使我适应,那里的全家上下都叫我凡妹。原来侍候过几妹的女佣华婶,这时成了我的教师。她总唠叨着,要我改掉她所谓的我身上的小家子气。比如,我有时爱用手指拢一拢头发,说话时常爱问个“是不是”等等。据华婶说,凡姝是没有这些坏毛病的。可是她的哟叨实在是白费了。我至今改不掉这些习惯后,现在还常常出这点儿小家子气,是不是?凭良心说,不能讲我在广东的日子过得不愉快。在那里,我进了大学,念的是我喜欢的中国文学。我学会了弹钢琴,参加各种体育活动,还学会了开汽车。可是,每当我独自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就会阵阵发紧,发虚,有时简直就像身体里有一条毒蛇在绕着我,噬着我,使我万分痛苦。我思念苏州!小镇上的家,我宁愿一个人孤单地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几。如今环境虽然舒适,但我只是凡姝的替身。我自己呢?我自己又在哪里?我尝到了丢失自己的痛苦。后来,舅舅要我回上海,说已经请你帮我在造一幢漂亮的小楼…就算我对目前的处境,对舅舅的种种安排,有一千个不满意,但是,就为了他决定造这幢楼,我也要一万次地感激他。倒不是因为他的慷慨,而是因为,这使我能够遇见你…呵,子安,我遇到你,这是我人生旅途的转折点。打那以后,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仿佛获得了新生,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欢乐。然而,我也开始尝到更深的痛苦。我多么渴望能以我本来的面目来爱你,并接受你的爱。可是,不行,沈效辕和我有约定。我已经是沈凡姝,成了沈效辕的女儿。我只能以这种身分出现在你面前。子安,我觉得我是在欺骗你,从此,我有了一种犯罪感。别人叫我凡姝,我已习惯了。可是,每当你叫的时候,我就感到你是被我骗了。又觉得被你叫着,爱着的那个凡姝;并不是我自己…天!我心里矛盾极了,痛苦极了。我弄不清楚,我该怎么办,现在也说不清楚。偏偏你们还要把我看作纯洁无暇的天使,你们每叫我一次,就像用刀扎一次我的心啊!我早想把一切告诉你,哪怕你知道真相后不愿再理睬我。但是舅舅时时提醒我,要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看他也是成天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在我回上海前,因为怕馅,解雇了所有的旧家人,后来,连那个新雇来的,毫不知情的小翠也想辞退,只因为她爱说话,怕她无意中漏出去什么。还是我一再要求,才把她留下。所以,我只好冒着凡姝的名,继续欺骗你。子安,现在你明白了吧,你那天骂我是说假话的骗子,打我…其实也并没有错,”

 凡姝娓娓地时停时续地说着。辛子安几次想话,都被她用手势阻止住了。他只好静静地听着,尽量抑制着冲击他心的汹涌

 但当凡姝说到这里,她那自惭自责的痛苦表情,终于像一道最猛烈的排,冲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别这么说!你完全是无辜的!你有何罪?你不过是太善良,太为别人着想而已。这更证明,我是个残忍的魔鬼,竟然会动手打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天使…”

 “不对,子安…”

 “别,什么都别说了。现在,快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子安急切地问。“凡林”他是绝不想叫了,可是该叫她什么呢?

 凡姝含着眼泪,哑然失笑了。真糊涂,说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我父亲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单名也是这个‘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声重复了一遍,接着,就从心底发出一声满含情的呼唤:“楚楚!楚楚可怜,楚楚动人,楚楚可爱,多么妙的名字。”

 子安一脸虔诚而欣的表情,对着从前的凡姝,现在的楚楚说:一我要感谢你的父母,楚楚。他们养育了你这么个好女儿,又给了你一个这么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听我讲了实情,知道我并不是凡姝,你,原谅我一直在骗你吗?”楚楚几乎是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说。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发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边。可还没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静地伏在楚楚脚下的小迸怪突然高跳起来,扑向他的左手。

 楚楚吓得一声惊叫,嗓音都变了调:“小迸怪,停下!”

 也许是先前楚楚对它说过子安不是坏人,也许是这次它有意给子安留点面子,小迸怪这一扑并没伤到子安的皮,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衬衣袖口上的一颗纽扣。

 楚楚还在紧张地簸籁发抖,一面疾言厉地训斥小迸怪:“你疯了,你再这样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迸怪从没见过女主人对它发那么大脾气,它灰溜溜地带着负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着说“它可不是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负你。”

 他心里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认了。他索坐到楚楚身旁:

 “别再说什么你在骗我,要我原谅之类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并不是个富家千金,而是个生活充满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爱你。

 子安说着就想把楚楚搂到自己怀里。

 可楚楚马上往旁边一挪,离开了他。这实在使子安既难受又尴尬,他嘟嚷着说:

 “那么说,其实还是你不肯原谅我罗!”

 “不是的,”楚楚说“你还不了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亲是做什么的,你还能照样爱我吗?”

 “楚楚,难道你对这点还有怀疑?”子安几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说过,你最看不起唱戏的,特别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吗,我的生身父亲就是唱京戏的,而且偏偏就是个旦角。”

 “这,我没想到…”

 “而且,他后来连京戏都唱不成,成了一个比正式角儿更可怜的艺人!

 “楚楚,那天,我并不是…”

 但楚楚打断了子安的话。她那放在膝头的双手,捏成了拳,克制着自己尽量用冷静的、轻柔的语调叙述着:

 “我母亲向外公提出,要嫁给我父亲。沈老太爷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顿,并把她反锁在房里。可是,妈妈还是找到机会逃出了家门。我父亲也离开了原先的戏班子,带着妈妈远走他乡。他们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后回到我父亲的老家苏州。京戏唱不成了,幸好父亲讲得一口好苏白,他就改唱评弹,在苏州一带乡镇的小茶馆里演唱。我们就靠他这点微薄的收入勉强度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门去了。穿着打了补钉的长衫,夹着那把旧三弦,手里提着装了两个烧饼的手绢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带的乡镇到处转悠,多找些场子可多挣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咽了,看得出来,这是她今晚开始讲述自己身世以来最动情、最痛心的时刻。

 “他终于累病了,是嗓子里的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嗓子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来,而吐出来的疾里,总是带着血丝。

 “幸好我妈妈已在乡村小学兼课,多少有了点收人。妈妈劝他在家静养,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点,又出去唱。他说要积攒一些钱,送我上县城的中学。我真的上了中学,可他却终于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馆弹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台上。被人抬到家里后,嗓子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了。后来我和妈妈才知道,自从他嗓子坏了以后,常被人嘘赶着下台,还有人向他身上、脸上泼茶水,扔脏东西,但他每次进家门时,总偷偷地把污迹擦净,不让我和妈妈知道…。

 楚楚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扭过脸去,不想让子安看到她的眼泪。

 子安轻声叫着“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替她擦去眼泪。但楚楚索一扭身,站了起来,背对着子安说:

 “我父亲是个戏子,甚至是个连戏子都不如的江湖艺人。看他,是个坚强的真正男子汉。他从不哀求,从不叫苦。一直到临死,他始终面带微笑对着妈妈和我。为了忍住身上的剧痛,最后,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烂了,但他没哼过一声,为的是不让我们为他难受…”

 楚楚猛地转过身来,满面闪烁着泪花,用毫不留情的语调对子安说;

 “你可以因为他的身份而轻视他,轻视他的女儿。但我要告诉你,绝不是所有的戏子都如你所说是下的,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的…"

 辛子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再提希望楚楚原谅他之类的话。他双手捧住额头,狼狈地呻着说:

 “楚楚,饶了我吧。那天,我只是个被妒忌心搅昏了头脑的疯狗,到处咬,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和宋桂生来往,只是想完成我父亲的一个遗愿。他改唱弹词后,常说《西厢记》这部书。他觉得评弹《西厢记》里有不少好东西,可以用到京戏里。他偷空把自己的许多设想都记了下来。可怜我的父亲,京戏舞台早把他抛弃了,而他却到死也忘不了京戏。现在我有机会让我父亲的理想实现,我想帮助宋桂生改好《西厢记》,作为对父亲的一点纪念。”

 就像没有看到子安的惭愧和狼狈,楚楚说清事情原委后,便顺势追问一句:

 “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如果因为轻视我父母而离开我,我绝不怪你。”

 说完以后,她抿紧了小嘴,仁立在子安面前,一脸庄重、严肃,就像个身负神圣使命的天使。

 子安不知该怎么办才能减轻那晚所犯下的罪过,让楚楚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他想:自己对楚楚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而他本来已经得到的,却因一个过错而丢失了。

 他沉重地说:“现在,是你在轻视我了。我偏狭,暴,不近人情,我配不上你…”又愧,又悔,又急,使这个生刚毅,从不在任何人面前低头的男子汉,迸出了泪珠。

 楚楚看到过辛子安因悲痛、激动而热泪盈眶,但像今天这样,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泊泪直,她可从来没见到,甚至没想到过。

 哦,子安,你这是怎么啦!她震惊了。她感到全身的神经都绞结在一起,她感到一阵彻骨的、钻心的疼痛。她忘情地叫出了声:“哦,子安!”一下就扑到他身上。

 小迸怪这回可看清了,是它的女主人主动扑到辛子安身上的。它游移不定地动了动,终于决心不再去管他俩的事,只带着满腹疑惑静静地观察着。

 子安没有去碰伏在他膝上的楚楚。令他难堪的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他只好用双手紧紧地遮住眼睛。

 楚楚把他的双手拉开,用手背给他擦抹着眼泪。见子安还是一副自责、悲伤而绝望的样子,她突然把头扎在他怀里,撒娇地说:

 “为什么不理我么?你有那么多天…没抱过我了。”

 子安猛地把楚楚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双臂是那么有力,又抱得那么紧,楚楚真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碎了。但这种疼痛却化成一股甜蜜的幸福之感。她笑着,轻柔地说:“现在,我是楚楚。我是我自己。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你的吻了。”

 子安像发了疯似地亲吻着楚楚,从她的头发、额头、眼睛、鼻子,一直到嘴。他的一接触到楚楚那温软的双,就像被粘住了似地再也不松开,就那么贪婪地一次次地噬着。他只觉心里那把热火越烧越旺,烧灼得他浑身皮肤发疼。

 他的嘴没离开楚楚的,就势在沙发边跪下,把浑身发烫而绵软的楚楚平放在沙发上,随手拉过一个靠垫垫在楚楚脑后。然后颤抖着摸到了她衣裙前的第一个钮扣。

 楚楚哆暖了一下,但她终于躺着没动,只是用两臂更紧地箍住子安的颈。

 子安手抖抖地解开了楚楚前第一个扣子。他的也就随着往下轻轻移动。他已经吻着楚楚那雪白的颈项,从衣领里散发出来的葱郁气息,简直使他醉。稍稍停顿一下,他又解开了第二个扣子,第三个扣子;他那滚烫的也就越来越往下移动着。

 楚楚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原来箍紧子安的双臂,轻轻地滑落了…

 夜已深了,辛子安却没一点睡意。他兴奋地在上翻来复去。有点儿埋怨子玄:展览都快结束了,难道还那么忙,今天为什么不回家?他渴盼着把心里那满得要溢出来的幸福向人倾诉,可偏偏找不到听众。

 头的电话响了。他预感到这将会是谁。抬起身,一把抓住话筒,果然是楚楚。

 他刚叫了一声“楚楚!”楚楚就说:

 “嘘,轻点声,不要让别人听到。这是我俩的秘密。答应我,当着别人的面,还是叫我凡姝。”

 “我知道。我连子玄也不会说的,”子安说“叫你什么都行,反正你总是我的,对吗?”

 楚楚说:“子安,我们分别有多久了?我都快要想死你了。”

 子安的心一阵猛跳,抓着电话的手都有些抖了。他说:“我也是,分别才两个小时,可就像过了二百年!所以我说,快嫁给我吧。”

 “子安,你走后,舅舅把我叫去了。我告诉他,你向我求婚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很高兴,完全赞成我们的婚事。”

 “你有没有告诉他,结婚后你要住到我这儿来,我们也不想继承他的任何财产?”子安又问。这是他们俩商定的。子安才不想让人以为他是相中沈效辕的家产而娶他女儿的呢!他爱的是楚楚本人。何况,他完全有能力、有把握使楚楚过得很舒适。

 “这些,我想以后等你来和他说,好吗?”楚楚回答“你总归要正式和他谈一次的,是不是?”

 一想到她此时歪着头问“是不是”的可爱模样,一层笑意浮上子安的脸庞“好吧,我会亲自和他说。”

 “子安,我刚才做了一件事。我把小迸怪咬下来的你衬衫上的那颗扣子。挂在它的脖子上了。”

 “这算什么新花样?”

 “让它记住呀!以后再咬你.我就对它不客气。”

 “你呀…”子安看了看表,说“已经十二点了。你该放下电话,去好好睡觉。”

 “我睡不着,怎么办?就是…想你。”

 子安知道,现在该是自己显出个男子汉的气概来的时候了。他克制着情感说:“乖乖地睡,就好像我在你身旁。明天一早,我就去你那儿。现在,该道晚安了。”

 “明天你早点儿来,我等你。晚安。”

 “好,晚安。”子安说着,正要撂下电话,谁知那头又传来楚楚急急的叫声:

 “等等,子安…”

 “怎么啦?”

 “临睡前,你…不吻我了?”

 子安心疼地笑了,轻柔地对着话筒说:“吻你,我亲爱的,我未来的小子。”

 辛子安在电话里让楚楚好好睡觉,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他把双手垫在脑后,躺在上,双目凝视着天花板…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脑海中又显现出刚才和楚楚在一起的幕幕情景:

 正当楚楚放弃一切戒备,温顺地躺在他面前,一任他狂热的安抚,正当他们忘情地沉醉在爱河之中,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外界事物存在的时候,摹然间,幻庐客厅里的烛光一阵摇晃,仿佛突然刮来一股穿堂风,又仿佛有人匆匆离去,因而带起了一阵小风。而且,一直安静的小迸怪,也突然弓起脊背,对着门外叫起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子安一下松开楚楚,一面用身子遮挡着她,一面回头看去。他什么也没看到,又走到门边,推门一看,外面更是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楚楚也已在沙发上坐好,正慌乱地理着前的衣扣。

 子安关上门走回来。这一惊,倒把他惊清醒了。他“扑哧”一笑坐回沙发上,把楚楚轻轻揽到怀里。

 楚楚的心“别别”跳,而且羞得满脸通红。她软软地偎在子安前,再也不敢抬眼看他。

 子安见她这副窘相,自有另一番娇媚可爱,忍不住逗她道:“楚楚,你实在是楚楚动人。你的脸,你的脖子,你的…”

 “你坏,再说,我…”楚楚气得用拳头死命擂着子安的脯。

 “好,不说,不说。抬起头来,看着我。”子安笑着说。

 “不,偏不。”楚楚就是不肯抬头,又羞又喜地躲在子安怀里偷偷浅笑着。

 子安心生一计,突然用哀求的语调说:

 “我现在可真饿了。还有什么吃的吗?”

 楚楚这才抬起头来,烛光在她充满笑容的眼里跳跃:“讨厌的馋猫!罢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饭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热一热。”

 “不,不让你离开我。”子安毫无松开手臂的意思。

 楚楚也懒懒地偎在子安怀里不想动:“那我按铃叫小翠拿去热热。”

 “也不,不要人来打扰我们,”子安说“我就吃冷的饭”

 两人拉着手来到餐桌边。子安刚才说饿,主要还是想解楚楚的窘状,但现在一看到桌上的饭菜,他才觉得自己真的饿极了。也难怪,晚饭几乎就没吃么!

 好在饭锅一直放在垫着棉套的草案里,所以还有点儿温热。见子安大口扒饭,狼虎咽的样子,楚楚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心想,只顾自己说话,真把他饿坏了。

 她夹起一个大虾,用手把虾壳剥净,刚想把虾放到子安碗里,子安却调皮地张开了嘴。她只得亲手把虾喂到他嘴里。子安故意歪着头,津津有味地嚼着,楚楚忍不住笑了。

 “这个星期天,我们去丁西平家出席一个宴会,”子安说“庆贺他儿子周岁生日。”

 “他邀请我了吗?”楚楚和他逗趣,故意问。

 “这是一个小型聚会,被邀的都是最要好的朋友。西平一定要我把你也带去。”

 “他知道我?”

 “当然,我们俩无话不谈,在法国时就那样。听说我终于有了女朋友,他真心为我高兴。”

 “你已经答应他了?”楚楚问,见子安点头,她又说“那,要是今晚我不原谅你,你怎么办?”

 子安嘻嘻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就你脸皮厚!”楚楚用手指刮刮他的脸颊,沉了一会又说“我见过丁西平夫妇,是在前不久一次上海商界大亨的聚餐会上,舅舅带我去的。真是一对出众的夫妇,丁夫人.....”

 “她叫白慧。”子安嘴道。

 “我知道。她是那么端庄、妇静、美貌,而丁西平,是我见到过的男子中最出色的。”

 “那么,我呢?”子安问。他这么问,也不纯粹是逗乐,拿自己与丁西平相比,是要有点儿勇气的。但他确实想听听凡姝的评价。

 “你们俩有共同点,”楚楚偏偏头,认具地说道“都有挥洒自如的成和沉着,还有因为学识丰富而带来的自信。对陌生人都有些冷漠、高傲…”

 “不同点呢?”

 “也许他的环境比你好,发展比你顺利,我觉得他似乎缺少感情。”

 “又来了,你这个是不是”!子安道“你不太了解,他在其他方面可能比较顺利,可在爱情上,也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呢!”

 “是吗!”楚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等不及。我只要你告诉我他们辛福吗?”楚楚关切地问。

 “幸福,非常幸福。这是我见到的最美满的一对。”

 “哦,那我就放心了,”楚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多相配的一对,我希望他们幸福。”

 楚楚自然而然地出为他人担忧的善良,虽然带点儿稚气,却又一次深深打动了子安。终于,他趁机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

 “楚楚,我盼望着我们能像他们那样幸福美满。”

 楚楚当然马上就听懂了,但她故意眨眨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傻瓜,我是在向你求婚!”子安激动地说。

 “求婚?就这样?嘴里含着一口饭。筷子上还夹着一块菜…”

 子安一看自己的样子,不豁然大笑起来。半晌,才停住笑说:

 “也许这方式不太合适,那是因为我没有经验,可我是真心实意的。楚楚,我要你,要你的一切。我不能再等了,我的生活中再不能没有你。”

 他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楚的脸“你能答应我的求婚吗?”

 楚楚似乎偏偏要刁难他一下,她故意皱皱鼻子,胆怯地说:“我真要嫁给你了,万一你再发火,打人怎么办?”

 “呵,楚楚!”子安哭丧着脸“我哪里还敢!上次我是这只手犯的罪,”他放下碗筷,指指右手道“当时小迸怪就扑过来狠咬一口,看看,现在还有疤呢。”

 果然,楚楚指开子安右手衬衫袖子,就看到在腕关节连接手背的地方有稍微隆起的一道白色疤痕。

 小迸怪的惩罚倒也罢了。紧接着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还是这条手臂,跌成骨折。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我总算明白了,你这个天使,有两个保护神,一个是这条精灵古怪的小狈,一个就是上帝本人。”子安停了停,又正道“我要是再这样暴,让他们罚我马上下地狱!”

 楚楚心疼地抚摸着子安手上的伤疤,依恋地说:“那我也跟你去地狱,与其在人间常相思,不如到地狱常相依,追随着你。”

 子安整个的心都被楚楚的脉脉柔情融化了。他愈益急切地想听到楚楚亲口答应他的求婚。他双手捧着楚楚的脸颊.带着全身心的渴望又一次追问:

 “那,你肯嫁给我了?”

 在烛光映照下,楚楚显得更为纤柔。她眼里凝注着激动的泪,边挂着醉意熏熏的笑,对子安信赖地点了点头。

 子安大喜过望,一把拉楚楚在自己膝头上坐下,也不管嘴上还有着油渍,就把脸深埋在楚楚前,哺哺自语:“呵,楚楚,我的爱人!”

 楚楚也陶醉地闭上了眼,她柔柔地抚摸着子安的黑发,柔柔地说:

 “我只要你一个保护神就足够了,你会保护我一辈子,是不是?”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楚楚穿着一袭洁白的睡袍,在幻庐二楼她的新卧室里,认真地伏在桌上写记。

 沈效辕轻轻敲敲门,进来了。他笑眯眯地把~张报纸放在楚楚面前。

 报纸下栏醒目地登看“辛女婚事”

 “满意吗?”沈效辕问。

 “爸爸,你真急。”

 “我都不喜欢铺张,所以这订婚仪式倒无所谓,但应该让大家知道你们已有了婚约。”沈效辕慢条斯理地说。楚楚笑着点点头。

 沈效辕注意到,她左手王笋般的手指上,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在放光。他笑问道:

 “好漂亮的戒指,是辛子安给你的吗?”

 楚楚嫣然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你可要保存好,这是你们婚约的信物。”沈效辕说着。走出了房间。

 楚楚拿起沈效辕带来的报纸,若有所思地把那条订婚启事看了又看。

 突然,她拿起自己的笔,把启事上“沈凡姝”的名字划掉,在旁边写上了“楚楚”端详了好一阵,然后轻叹一声,把报纸掷在桌上。

 红宝石戒指在台灯下闪闪发光,楚楚用指尖摩拿着那颗红宝石。然后把桌上的记本收拾好,慢慢地上了

 靠在小栏上,她温柔地吻了吻戒指,默默地在心里说:“晚安,子安。”这才躺下去,拉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想着明天是星期天,约好中午时子安来接她去参加丁西平家的聚会。不一会她就甜甜地睡着了。

 呵,有谁见过沉睡中的天使吗?又有谁领略过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子美丽的梦境吗?

 睡梦中,楚楚真的长上了洁白的羽的翅膀。她在广阔无垠的天际自由自在地飞行,她在长满鲜花草的园圃里漫步,轻云和霞围绕着她,千百种飞鸟鸣禽簇拥着她。而她,则在寻觅;她在呼唤,她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到辛子安身边去。

 哦,他在哪里?他是不是在那座巍峨的宫殿里?他会不会在着清泉的凉亭里念书,在那长长的游廊里散步哦,子安,我的子安…

 脚下滚动着一团雪白的球,那准是淘气的小迸怪。没错,是我的小宝贝。

 可它为什么老是用嘴扯着我的衣边呢?而且叫得那么使劲,那么慌张。

 “别叫,别队小迸怪。让我来抱你。”

 小迸怪叫得更急促、更紧张了。怎么啦这是?而且还出了牙齿。

 “哎哟,好疼。该死的小淘气,怎么连我都咬起来了!”

 楚楚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弄醒了。睁眼一看,只见小迸怪爬在她上,拚命地咬她的衣袖,对着窗外狂吠。

 楚楚朝窗外一看,吓得“哇”地叫起来。

 窗外,是一片通红的火光。

 “失火了!”她忙跳下,两步奔到窗边,只见整个新造的花园都在燃烧,幻庐已被包围在~片火海之中。

 楚楚不大叫道:“失火了!快救火!”一边抱起小迸怪就往门外冲。刚一用劲打开房门,一股浓烟猛扑进来,呛得她眼睁不开,喉咙也喊不出声来。

 突然,一阵晕眩,她两眼冒金花,昏倒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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