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
　她注意到路边的一朵花，埋葬在石堆中，带着某种夭折后显现出的凛冽和光亮，完满地如同生，绚烂而巨大。

　她走上去，蹲在地上静静观察，可以确认这是一朵开放的百合，洁净的花瓣，水清晰可见，滴答滴答，像女人的眼泪，断线的珍珠，坠于肮脏的泥土中，溅起微小的灰尘，随风飞舞。

　她伸手去摘，却听得不远处有炮弹爆炸的声音，一声巨响，飞沙走石。大片灰尘扑面而来，一朵盛开的百合随即颓败。

　这时，草丛中突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一个男人拖着沉重的身体挣扎着向前挪动，下身出鲜的血，浸染了厚实的衣料，仿佛窜的沙土，纵横映刻在残破的大衣上，睁着倔强隐忍的双眼，皱紧眉毛。

　她看见男人的脸，粘稠的泥巴顺左脸曲折而下，半张坚毅的脸上透一种高贵不羁，大而圆的瞳仁散出幽幽的光，没有一丝绝望痛苦的神情。浓眉，薄而感的嘴，牙齿洁白，一张一合间，似乎在呼唤。

　她仓促拾起摔倒在石碓里的百合，放入篮中，毫不犹豫地跑到男人身边，搀扶起他虚弱的身体。踉跄地往南方没有硝烟的地方走去。

　男人因为疼痛，一路上，没有和她搭话，安安静静地一步一步慢慢走，身后是一片又一片苍凉的土地，植物残伤，吐呻并且无预兆地逐个死去。被战争充斥的土地，尸体如野草般处可见，四处横生，散发着腐烂的臭气，令人绝望。

　女孩镇定自若，有几次炸弹就在身边不到20米的地方爆炸，突如其来，却并不能阻止前进的脚步，她一步步走，不看他，亦不看狼籍土地，理了理面纱，兀自行进，不缓不慢。

　走了将近1公里，他看见一个巨大防空，深邃黑暗，不可测量。

　女孩力气很大，背着他走了进去。太黑，没有光亮，点起一蜡烛，在宽阔的黄土中，燃起昏暗的光。他睁开越来越疲惫的双眼，打量四周，发觉这里很大，黑得彻骨。惟有口亮着圆柱形的光，惨白而热烈。

　女孩笑，说，我叫玫瑰，我马上给你包扎。

　他张口，但又力不从心。

　玫瑰放下篮子，熟练地拿起那多几乎死亡的百合，埋在口热辣光线下，转身，走回暗处，打开抽屉，拿了几样东西朝他走了过来。

　她给他包扎，动作非常熟练。他闭着眼睛，咬牙关，疼痛蔓延扩散，他越来越憔悴，嘴苍白。

　玫瑰拍拍手站起来，说，你的左腿已经废了，幸好保住右腿。又笑，说，我懂得一些医术，之前学过。

　男人出感激的表情，艰涩一笑，又出绝望的神色。缓缓开口，说，玫瑰小姐，我是要寻人的，腿伤复原之后，即刻就离开。

　她给他煮饭，点着蜡烛，把在农地中折下的蔬菜放进油锅里炒，扑哧扑哧，油烟冒出，黑色的烟雾，袅袅升腾。她不慌张，似乎不经事世，并不担心烟会引起敌人的注意。

　偌大的防空，她亦准备着干粮，是成堆的玉米，面粉和一些大米。平时，她不动它们，总笑着说，要长久过下去呢，这些东西要熬过战争，解放那天。

　但自他来第三天后，她破例为他做了米饭和玉米饼。灰头土脸，头发上沾着白花花的面粉，耐心看他吃完，期待着他的回应。

　他感激地看她，说，谢谢，谢谢，谢谢。声音颤抖，连着说了三声谢谢。

　她似乎从来不摘下面纱，他心理嘀咕，但当面不问。

　有一次，他挪动身体往口走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墙边一个长方形木版，它倒下，发出凌乱杂音。玫瑰惊醒，拾起牌位，放回原处，看着他，说，这是我母亲的牌位，她之前死在这里，是自杀。

　他接下去问，怎么死的？

　因为战争，父亲死了，母亲在我未归来便自杀，什么都没留，只留一地异常鲜的泥土。

　他便不再追问，轻轻说，玫瑰小姐，对不起。

　玫瑰若无其事地站起，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城，大家都这么叫我，你可以叫我小城。

　玫瑰看她，嘴角扬起一条弧线，微微眯起眼睛，鼻子边有细碎的纹路。

　然后她重复着说，城，城，城。如同梦呓。

　他天天靠在墙边看玫瑰在黑暗中来来回回，那朵即将枯死的百合，在玫瑰的呵护下，竟起死回生般，有了生的迹象，枝梗拔，含苞待放，蓄势待发，仿佛在酝酿着下一次更为猛烈的绽放。

　他目不转睛盯着防空入口，光亮处，若有所思。他对玫瑰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与她已多月没有联系，不知她现在好么。

　言语中有焦虑和担忧。

　她安慰他，她说城，等你康复，我陪你去找。我们一定能找到。

　又不自地问，她是个怎样的姑娘呢？

　温柔可爱，有瀑布一般泻的长发，明亮的大眼睛，笑容里有一种抵达人心的温暖，我们在一起3年了。他幸福地说，脑中不断飘飞着她曼妙的倩影。

　她听后，淡淡地说，你真幸福，城。

　我们失散了，战争中，她举家搬迁，甚至没有来得及通知我。但我有线索，记得她曾告诉我，离这200公里以外的一个小镇有一个亲戚，她可能会投奔过去。他继续投入地说。

　恩，希望你早些康复。玫瑰走到开放着的百合旁，抬头注视苍老的天际。

　他的伤一天天康复，可以站起来小步小步行走了。玫瑰找来邮局里的人，决定把他交给他们，毕竟那里条件好，也是严重保护地，附近聚齐众多革命烈士，比较安全。再说，那里是小镇的出口要道，后，离开也方便。

　她开口对他说，城，你的伤一天天康复，我帮你找了个新的环境，你过去住几，离开也会方便。

　他的心有些紊乱，他说，玫瑰，你不一起去吗？

　她笑，她说，自我父母死去之后，我便不想离开这里，亦不害怕什么。活一天是一天，我没有要等的人，也没有人需要我守侯，没有生的理由，死便不再可怕，而你不同，你是要去找她的，要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但，玫瑰…他言又止。

　她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你必须去，城，永远守侯她。又走到他身边，泪眼婆娑地摘下沉实的面纱，出可怕残破的容颜。你看，我这个样子，能跟着你去找她么？没有人会愿意多看我一眼的。

　他蓦的不说话了。那的确是令人触目惊心地一张脸，应是被炸弹的余威震慑，留下火焰滚动过后的痕迹，干巴巴的脸，没有血。

　两人站着，长时间沉默，直至有人来接他，她才又重新戴上面纱。

　城被接走，玫瑰倾尽全力般四肢无力，坐在他原先坐的位置上，不知不觉，泪水潸然。

　这块小小的尘土，似仍残余着他的温度。她细心感受，微温升起，若有若无。

　连着几天，玫瑰天天送饭过去，煮米饭和玉米饼。城躺在洁白柔软的上，笑颜可拘地等玫瑰到来，她搬个椅子坐在一旁看他，他细嚼慢咽，如同山珍海味般足欣悦。两人甜甜蜜，和和睦睦。也许都知道，几之后的分别，此生都无法再相见。

　没几天，他已可以下，支着拐杖，大步行走了。玫瑰来看他，他像孩子一样兴奋地柱拐杖，在屋里来来回回穿梭，转圈给她看。玫瑰高兴地合不拢嘴，看着他激动地说，城，看来明后天，你就可以启程出发了。

　他突然转过身，目光凝重地注视她，她转过头，心绪不宁，看窗外班驳的阳光，两人又忽然沉默起来。

　五分钟后，他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那是一张洋溢青春的照片，城和小攸站在午后树木撑起的伞状阴影下，笑容甜美，清澈见底。女孩明眸浩齿，像一棵满柔软的果实。玫瑰拿着照片，止不住落泪，她说，城，她是多么美好的女孩。

　他从桌子上找出一张报纸，扯下一角，用笔在空白处写下，小镇的名字以及女孩的名字，递给她。

　小攸，小攸，多么美的名字。她喃喃自语，反复思量。

　他说，玫瑰，后若想找我，顺着这地址来寻，虽然我只记得那个小镇的名字，不知详细地址，但请你相信我，只要你打听小攸，一定能找到我们。

　她来不及擦眼泪，不住地点头。

　走回家，坐在角落里看百合独自吐芬芳，防空一下子空旷很多。夜里，有大片大片呼啸的寒风灌进来，发出孩童般呜咽的声音。

　玫瑰蜷缩在墙角，连连发抖，泪水顺着颤抖的身体一点一点滑落，心中思绪如亦没有防备。

　朦朦胧胧中听见一声巨响，大地都在震动。她昏然起身，顺着阶梯走到地面。

　四周狼籍一片，弥漫着浓重的烟雾。远处有砖瓦的碎片，血模糊尸体，四处横生。

　玫瑰慌张焦急地跑进邮电局，发现四周已寂静无声。门前一颗巨大树木已被火药烤焦，发出刺鼻的气味。面目全非，心一下子收紧。

　在门边发现城的身体，身旁放着那跟壮的拐杖，目光落在小镇以外，没有闭上眼睛。定是要离开时，被空军袭击，整个邮电局顷刻颠覆破碎。

　她紧紧捏紧手中那张地址，泪水滚滚而下，硝烟雾中，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她说城，我爱你！

　一个月后，她背着城的尸体敲响了小攸亲戚家的门。与此同时，她因体力不支，长期劳累，沿着门，颓然倒下，重重的摔在冰冷的泥地，再没醒来。玫瑰最终抢救无效，在小攸懵懂的眼神前，她和城的尸体如两枯萎茎紧密依偎在一起，表情宁静而深邃，静静等待死亡的放逐，面带微笑，宁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