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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一声不响地奔出去。

 我缓缓走到停车场,太澄与定华仍在等我。

 “你们两个,什么气候,当心冻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机开着大车在一旁等。

 “一起上车吧。”我说。

 车子的暖气使我四肢百骸都松下来,我打呵欠,肚子饿,仍没吃东西,心想横是横,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个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顿。

 “我们三个人去吃顿饭如何?”我问“西北风是吃不的。”

 两个女孩子噗哧地笑出来。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们任何一个人不快乐,但这是比较的世界,捧了一个人,总会要踩低一些人,结果被捧的不领情,被贬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继续我那送生涯,顺得哥情失嫂意,结果齐齐联合起来对付我。

 在一的豪华饭店中,定华告诉我,看了报上那“女戏子嚼的蛆”顿时没了主意,于是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却前嫌,与她联合起来,找我来听自白,一找便找到医院。

 我说:“太太平平的,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多好。”

 太澄看看定华,定华看看太澄,危机过后;她们之间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来,她们之间的阴影巨如泰山,照理我应当受宠若惊,因为造成今的局面,多多少少是为了我的缘故,但我却没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银狐大衣。

 定华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领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从不流行小领子,皮厚,小领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华。

 我说:“大小不要紧,来,喝了这龙虾汤。”

 定华显然已经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总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讥讽太澄不懂时髦款式。

 她们两人的座位便如长了钉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来时辰八字犯冲,怎么夹都夹不拢。

 连吃一顿饭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觉得十分没瘾,要叫侍者来结帐。

 忽然之间有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先向我与太澄礼貌地点头,然后俯身向定华说:“哈啰。”

 我一怔,从来没见过这么登样的洋人,高大,英俊,一头美丽的金发,碧蓝深湛的眼珠,穿套深的西装,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他的态度也好,问我:“我可以跟定华说几句话吗?”

 定华介绍说:“阿孔,这些是我的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开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没想到阿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马上给定华一个“他是个理想的对象,对你又那么痴心,你还在等什么”的目光,定华低头叹口气。

 她随即抬起头来,跟阿贝孔说:“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贝孔马上替她拉椅子,把定华当皇后般侍候,他向我与太澄道别,礼仪周到,拥着定华走了。

 太澄等他俩自门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说:“奚定华怎么会有个这样的朋友?”

 我答:“认识很久了,阿贝孔追她起码有三年,”我故意抬抬两条眉毛“他显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体。”

 “说真的,奚定华还在等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见阿贝孔,亦未想到他质素那么高,故此假装生气“怎么,你不准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睛笑了“你以为她是傻瓜?她当然知道你把她当妹妹,不可能与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那你们为什么还拿我做幌子,明争暗斗呢?”

 太澄低下头“无聊呀,不过奚定华太不知足,有那么好的男朋友还来霸住你。”

 “那种水准的男朋友,只要你王大小姐点点头,那还不是一整卡车地开过来给你挑。”

 “是呀,每个人都那么说,可是二十八年来,并没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着酒盏。

 “你拒人千里之外。”

 “是的,亲友也这么说过,替我解嘲,而实际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没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撑着头。

 我温和地说:“是否怕了你的排场?”

 她点点头“也许觉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岁怎么好算老,我都不答应你认老。”

 “想不认也不可以,”太澄情绪很低落“况且我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家中画画画画,见不到生人的面,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

 “职业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见来见去,除了病人,还不就你们三个。”

 “你还见着那么多的医生跟护士。”

 我说:“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实在做不来,我被纵惯了,从没坐过写字楼,一天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摆八九个小时,简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该,你这种口气这种性格,谁敢接近你,都被你的口气死。”

 “只有你肯对我说老实话。”

 我愧不敢当,我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她以后都不再把我当朋友。

 “奚定华有阿贝孔,朱雯有靳志良,就是我,谁也没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动地说:“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无端端挨起义气来“这样好了,太澄,你一不结婚,我陪你。”

 “哟,这种话,说了也白说,你若真的遇见适合的对象,刀山油锅也阻挡不了你。”

 我笑。

 “我们走吧。”太澄什么兴致也没有。

 我叫侍者结帐,领班说阿贝孔先生已经付过。

 很少有这么豪的洋人,真是难得。

 太澄说:“我要是奚定华,就嫁给他。”

 司机如影附形般在门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虽懊恼,也没奈何。

 她也很难做人。

 我同言声说:“好的男人,哪里会去贪女人的便宜,像我,认识她二十年,还不肯坐她家的车子。会得对她家财势趋之若鹜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则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声坐在台,不声不响。

 “唉你,什么时候你才会听懂我的话?”我拧拧她的面孔。

 刘姑娘进来听见我的话,做出如下反应:“她的病好了,就该你生病了。宋医生,我看你每天来对牢她絮絮诉说,咕咕哝哝不知讲些什么,真弄不明白。”

 我握着言声的手“你父母要带你去北美,我们很快要告别,我会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会不会有我这个人?”

 刘姑娘摇摇头。

 我又说:“我们都患上了心蚀症,言声,摆在眼前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见,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言声的手放在面孔边依偎着。

 靶情这么丰富;根本不配做医生。

 我知道有个同学,医一个病人;医了三年,病人终于不治,他亦跟着精神崩溃。

 我真怕有一会跟着他的老路走。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渐离去,而我们身为医生,却无法挽回他们的健康,多么难受。

 就以言声,我对她真是束手无策,不能恢复她的健康。她成为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有一段日子,寝食不安都是为着她。

 我轻轻问她:“你几时动身?”

 好比低头问花花不语。

 “你对付孙永强,真有一手,实在太好了。忘记他还不够,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刘姑娘说“宋医生,请让开,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离去。

 走到医院门口的石阶,觉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烟。

 天色已暗,点点繁星出现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气。

 “嗨,英俊小生。”

 是智慧的郑医生。

 她陪我坐在石阶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陕陕眼“不快乐?”

 “不快乐。”我答。

 “我能不能帮你?”

 “你不能使事主恢复神智?”我问。

 “不能。”

 “能使我三个女友获得归宿?”

 郑女士说:“回家去吧,别想大多。”

 我站起来,用力伸个懒,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早被倾盆大雨吵醒。

 睁开眼,才六点半。

 那时念小学,我们四个人住得近,常在附近等齐了上学。

 下雨天我只有一件灰色塑胶布长雨衣,衣不称身,不知是父亲哪一年哪一月留下来的,前幅的揿钮全部落,还撕破一角,打着把黑伞,也敷衍过去,天总是晴的多。

 她们三个女孩就不同,花样多得透顶,雨衣都分好几种,特别爱红色的,也当时装般换,朱雯家境最差,故此最不快乐。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们岂只长大,我们简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点钟有没有空?”她问我。

 “没有,我要工作。”

 “半小时到滨海酒店来好吗?”

 “干什么?”我问“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个记者招待会,想你来一下。”

 “有关什么?新戏开镜?恭喜恭喜。”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及温柔“星路,我要你来,我觉得你会替我高兴。”

 “故弄玄虚,我尽量空来。”

 “星路,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间一次。”

 “说你爱我比奚定华及王太澄她们多。”

 “我不能在背后出卖她们。”我说。

 “你这个人!”

 “我们一会儿见。”我挂电话。

 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晓得要主持多少个招待会,芝麻绿豆都宣传一番。

 碰巧有一个小时空档,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时候招待会已经开始,朱雯穿一件贝壳红底皮裙于,长发松松挽起,淡妆,美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边的是靳志良,所谓一对壁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他俩不知有什么新片要开镜。

 我坐在一角,临近记者席,听她有什么话说。

 朱雯开头时说,她要感谢观众多年的爱戴,以及记者朋友的捧场,诸如此类。

 后来话锋一转,她接着说:“…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头,妇女的最佳归宿不外是做一个好子好母亲…”

 记者群听到这里,略略騒动,窃窃私语。

 我张大了嘴,这家伙,看样子又要宣布同我结婚了。

 我站起来,走到“出路”处,预备随时寻门而出。

 谁知朱雯接着说下去:“…我决定退出这个圈子,同时借此机会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志良结婚了。”

 说完她看着靳某甜甜一笑,两人握紧双手。

 我呆住。

 记者群为之耸容,哗然,冲上去拍照。

 真是戏剧人生,我坐下,这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

 我非常惆怅,拧拧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梦。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当然是明智的选择,但消息公布得这么突然,我不彷徨至死。

 这些年来,虽然被她们得慌,但却也热热闹闹的过,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围我,日子怎么过?

 最觉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见记者纷纷发出问题,朱雯笑得如同一朵花,面孔益发娇美。靳志良多年的心愿得偿,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落得我斯人独憔悴。这个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时候吵死,小妹嫁了静寂至死。

 怎么办?一时间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个打击太大。

 我终于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

 罢想按电梯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宋医生。”

 一转身,是靳志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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