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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把我安排在酒店顶楼最好的套房中,B三在门外,不知是保护我抑或是监视我。

 我斜倚在上看电视卡通,有人敲门,我顺口说:“进来。”我以为是B三。

 “马小姐。”

 我抬头“你!”我跳起来“B三,B三!”我大叫。是那个太阳报记者,穿着侍役的制服,他又混进来了。

 “你是怎么跟踪而来的?”我尖声说:“你简直象一只冤魂。”

 “嘘…”他趋向前来。

 “B三呢?你把他怎么了?”我退后一步。

 “马小姐,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他哀求“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帮帮忙,行行好,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你总得听我说完这几句话。”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听他说得实在可怜,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我说:“我跟你说过一千次,我不能帮你。”

 他几乎要哭“宝琳,”他说:“太阳报已给我下了最后哀的美敦书,如果我再没有成绩拿出来,他们要开除我。”

 我说:“那么是你不够运。”

 “马小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仿佛要跪下来“你行行好。”

 “你想我怎么做呢?后天我也得回家了,你不会跟着我去香港吧?”

 “我们还有两天时间,马宝琳,你听着…”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我说:“你这人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可以见一见比亚翠斯。”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没听清楚。

 “我可以代你约她出来,据我所知,她也非常想见到你。”他的眼睛发光。

 “我们为什么要受你利用?”我反问。

 他得意地说:“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有好奇心,就少个中间人。”

 “你凭什么找到她?人家是女勋爵,又快做太子妃了。”我不相信他。

 “小姐,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女人,是不是?”

 “人家很聪明的,”我夷然道:“才不会受你骗。”

 “你要赌一记?”他问我。

 我端详他,他这个人,虽是无赖,但却尽忠职守。“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高尔基。”他说。

 “你还会不会寄律师信给我?”我问。

 “不寄了,我们握手言,马小姐,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啼笑皆非“谁是你的老朋友?你这个人,油腔滑调,简直是个混江湖客,告诉你,你这种态度,只能敷衍得一时,终久被人拆穿了,就不值一文。”

 斑尔基坐下来,眼珠象是褪了。“我能做什么呢?我父母是白俄,在中国哈尔滨住饼一个时期。然后在上海坐船到欧洲,带着七个孩子混,我又不爱读书,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觉得非常惭愧,但是我体内已充满败坏的细胞,不懂挣扎向上。”他的头越垂越低,他继续在我身上使软功。

 “呵高尔基,你真是…”我非常同情他。

 “进太阳报已一年了,”他用手托着头“若不是拍得一张蒙纳可公主与新罗萨利尼的泳装照,早就卷了铺盖了。”他就快要把我说服了。

 “可怜的高尔基,你父亲何以为生?”我问。

 “父母是酒徒,我母亲还是女大公呢,贵族,哼,谁不是贵族?时代变迁,带着名衔逃难,又特别痛苦。”

 斑尔基说:“母亲患肺病,在家也穿着以前的纱边跳舞衣,旧了破了臭了之后,仍然挂身上,看着不知多么难过。”

 我明白,我也听说过有这种人。

 “我的前半生就是这么过的。宝琳,如果你与比亚翠斯见面时,肯让我在一旁,我真的感激不尽,我就开始新生命,给我这个机会好不好?”

 “不可能,你这一写出去,我对不起他们一家。”我说。

 “可是他抛弃了你呀。”高尔基挑拨。

 “抛弃有很多定义,我不认为如此。”我微笑。

 “阿Q精神。”他蔑视我。

 “你怎么查到的?”我不怒反笑道:“我是阿Q指定的未来掌门人。”

 “你想不想见比亚翠斯?”他又言归正传。

 我点点头“想到极。”

 “我给你引见。”

 “如果她会上你的当,我也不怕上你当。”我豁出去了。

 他翘起大拇指“有肝胆的好女子。”

 我问:“什么时候?”

 “我现在马上去安排,”他兴奋的说:“这将是我事业上的转折点。”

 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相信他办得到。

 他走了之后,B三来敲我房门,我责备他:“你走到什么地方去开小差的?”

 他答:“我…我去买足球奖券。”有愧于心的样子。

 “疏忽职守,开除你,”我骂:“你以为你会中奖?”

 他听得什么似的,呆站着“我…我才离开十分钟。”

 “十分钟可以轰炸一个城市至灰烬,你知道吗?”

 我叹口气“出去吧。”

 我不得一刻宁静,电话铃一下子又响起来。

 “宝琳?”

 “是。”我问:“是爱德华?”

 “宝琳,你不会相信,比亚翠斯来过,她请我陪着她来见你…怎么一回事,你约见她?”

 我“霍”地坐直了身子,看样子高尔基真有点办法。

 “是,我约见她。”

 “有这种必要吗?”爱德华很为难。

 “如果她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呢?”我说。

 “也好,万一母亲责怪起来,我可以说是她我的。”

 “滑头小子。”不用看见也知道他在那里吐舌头装鬼脸。

 我说:“约在什么地方?”

 “你不是说在多萨路公园门口的长凳附近吗?”爱德华问。

 “好,半小时后在那里等。”我挂上电话。

 我正换衣服,电话铃又响。是太阳报的那二子高尔基。

 “你真有一两度的。”我说:“但届时全个公园都是保镖,你当心一点。”

 “你放心,我有我的伎俩。”他说。

 “好,祝你一夜成名,高尔基。”我是由衷的。

 斑尔基太兴奋了“谢谢你,宝琳。”

 “是你自己的本事,何必谢我?再见。”

 “再见。”他挂上了电话。

 我披上外套下楼,B三随在我身后,我们走路到公园,我找到近门口的一张长凳坐下,B三站在我身后,他的神情警惕,象只虚有其表的猎犬,我不觉得好笑。

 我看看手表,时间到了,他们是出名准时的。

 鲍园中有雾,很重很,十来廿尺外就看不清楚。

 远处恐怕尚有一个池塘,因为我听见蛙鸣,整个地方象亚嘉姬斯蒂悬疑小说中的布景。

 在这当儿,幸亏有B三在身边陪着,否则也够恐怖的,万一自雾中冉冉升出一只身绷带的血僵尸…

 我有点寒意,问B三“几点钟了?”

 B三忽然立正,他说:“小姐,他们来了。”

 我抬起头,果然,一行四人,两个恐怕也是保镖,左右散开,爱德华领着一个高大俊美的女郎向我走过来,为了礼貌,我站起来。

 爱德华向我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清楚我的情敌,她年纪非常的轻,相貌象摆在橱窗中的金发洋娃娃,体格却象美式足球手,直情与爱德华一般高大,肩膀打横量没有两尺也有一尺半,但她不失为是娇美的一个女孩子,脸上有一股很清纯的气质,高贵得一点不碍人,相信我在今不会听到那著名的咕咕笑声,因为她沉着面孔。

 当我在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端详我。

 闻名不如见面,我感喟,往日大学中比她美的女同学也有的是,但这个小女孩,将来却要成为一位皇后,待做了皇后,过几年也俨然一位皇后模样,不容小觑,我相信给我同样的机会与训练,我会比她做得更好,但谁会相信呢。

 爱德华说:“让我们都坐下来。”

 比亚翠斯女勋爵并没有意思坐下来。

 他是邻国的公主,我的匕首是我与占姆士之间的秘闻,倘若把这一切都出卖给高尔基,我或许可以得回占姆士,但是我做不出来。

 我动动嘴“你好。”我说。

 “你好。”她也说。

 爱德华说:“你们两个都非常好,现在大家可以坐下来了吧?”这个小子。

 我坐下,她也坐下,当中隔着爱德华,B三退得远远。

 爱德华说:“不是都有话要说吗?哑了?”他推推我俩。

 他对他未来大嫂,也有一种亲昵,我觉得好笑,爱德华对我们俩个,真能做到一视同仁,男人都是这样。

 为免使她尴尬,我终于开腔:“后天,就结婚了。”

 比亚翠斯没有抬头,她的大眼睛向我斜视,有种温婉无助的神态。

 她就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中的吧。我中剩余的一点点母爱也被发了,说她无辜,也并不算过分,两个并不相爱的人被安排在一起,必须在以后的岁月里养儿育女,简直如实验中为繁殖而被养育着的白鼠。

 我轻轻说:“在你们美好的生活环境中,很快可以培育出爱情,你们的将来是光明灿烂的。”

 “谢谢你。”她说。

 双手握在一起,手指非常壮,她的一双脚也大得出奇,并且她俱知道这些缺点,故此很少让肩膀平伸出来,她要尽量使自己的体积看上去比占姆士小一点。

 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带着那只订婚戒指,忽然之间我变得非常同情她了。她还没有成长呢,连别都不明显,给她换上水手装,她看上去就象个小男孩。

 我听到她说:“爱德华跟我说,你是出奇的美丽,我不相信,可是现在见到你,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占姆士数次跟皇后剧烈争吵。”

 “占姆士还是你的,他永远是你的。”我说。

 “是的,本质上他是我的,”她仍然用那种平静的声音说:“坐在握对面,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睡王子。”她温和而体贴的说,她爱他。

 我诧异于她的幽默感,笑了。

 “他并不想与我结婚,”她嘘出一口气“坦白说:我现在也有点怀疑,我是否一定要嫁给他。但怀疑归怀疑,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岂不是好,很多时候,因为没有选择的缘故,人们往往走对了路。”我说:“关于我与占姆士,不知你听到多少,很多时谣言是夸大的。”

 “你很仁慈。”她说:“男人为了巩固他们的地位,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你仿佛很了解男人。”她有点羡慕的意思。

 我微笑“是的,男人…我见过很多的男人。”苍白得很。

 “…占姆士,他是一个好男人?”她忽然问。

 “他是一个安琪儿,你可以相信他,将来你们有莫大的幸福。”

 爱德华说:“十分钟到了。”

 我说:“比亚翠斯,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后天我在人群中参观你们的婚礼,然后就回家了。”

 她大眼睛闪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这个女孩子。她简直象条小狈般温驯,谁也不忍心伤害她,这朵温室里的花,姿出众,注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为占姆士培养的。

 我叹口气,掠掠头发,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爱德华,谢谢你。”我说:“时间不早了。”

 比亚翠斯淡的眼睛仍然对准了我,使我觉得不自在,我痹篇她那种审判似的天真目光。

 我转头跟B三说:“我们走吧。”

 我缓缓走出公园门口。

 到了铁栅边,又怀疑刚才一切不太象真的,于是回身看,她与爱德华仍然站在那里。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穿着一件长的斗篷,在雾中别有风致。

 我终于走了。

 遍途中经过超级市场,我平静地买了果汁牛,B三跟在我身后付帐。

 见过比亚翠斯,心中较为舒坦。虽败犹荣,这一仗败了也不相干,她是一个傻气未的女孩子,待她成长之后,应该早忘了这段不愉快的往事。

 回旅馆我洗了头,用大巾包着头。

 B三说:“有一位高尔基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我说。

 斑尔基冲进来,抱着一大包东西,他怪叫:“太妙了,太妙了。”

 “请你控制自己,老高。”我瞪着他。

 “你与她为什么不多说话?”他问:“我还开了录音机呢。”

 “什么?”我呆住“你在场?我们一行数人都没有发觉呢。”

 “嘿,”高尔基眉飞舞“我会叫你们发觉?这也太小觑我了,我是鸣狗盗辈的佼佼者,看我拍的照片。”

 他打开大包小包,取出一大叠照片,有些放至台面大小。照片中的人物正是我、比亚翠斯与爱德华。

 “什么,都已经冲出来了?”我惊道。

 “可不是,”他兴奋地说:“宝琳,这下子我可以一举成名了。”

 “利熏心。”我骂:“没有人相信你,”我说:“照片可以伪造。”

 “我有底片为证,这一批照片可以为我俩带来财富,宝琳,配上你写的自白书,真的,”他着双手“我们合作好不好?你考虑考虑。”

 “我才不会跟着你疯呢。”

 “有图欠文,宝琳,你仔细想想,多么可惜。”

 我用巾擦干头发。

 “你看这一张,比亚翠斯眼中尽是绝望的神色,还有这张,把你拍得多美。宝琳,你会得到全世界的同情。”

 我说:“你可以离去了。”

 “宝琳…”高尔基双眼中尽是狡猾。

 我说:“你‘事业’已经到达巅峰了,夫复何求,快走吧。”我瞪着高尔基。

 斑尔基放下照片,看牢我问:“宝琳,你真的爱他?”

 我不答。

 “他不是噎嗝可爱的人呀,又不漂亮,两只眼睛斗在一起,一双招风耳,你是如何爱上他的?”

 我不悦:“不许这样说他。”

 他静默了。

 我扭开了电视,新闻片正在播映占姆士与比亚翠斯婚礼彩排的经过,我闲闲的说:“这两个人都不上照。”

 斑尔基话不对题的说:“从来没人这样爱过我。”他呢喃着自言自语。

 我抢白他“因为你也送来没有爱过人。”

 他不响,再坐一会儿,站起身拉开门走。

 我心中象是要炸开来似,再也控制不住,我想推开窗户,对准街道大声尖呼,把我的怨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大哭,哭至眼睛都睁不开来,哭至精神崩溃,到医院去渡过一生,但这么理想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永远得不到杀身成仁的机会。

 我了一夜的烟,不能入睡,在套房中踱来踱去,我无法将自己的一颗心再纳入腔,它早已跳了出来,真恐怖,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心,悬在天花板下,突突跳动滴血,在作垂死挣扎,吊着它的线,叫做占姆士。

 如果我再不眠不休,不需要很久,我就会发疯了,我已经看到各式各样的幻象,包括自己的心。自从在维多利亚号被占姆士接走,我整整瘦了一个圈,还不止。回到香港,我要大吃,如果吃得下,我要吃死为止,再也不想节食维持身材苗条。

 天亮了,我苦笑,按熄烟头。

 我推开窗门…就是这条路,届时新郎、新娘及所有皇室成员乘坐的九辆马车,六个步兵团及一队骑警队将沿此路过,浩浩向教堂出发。

 (王子将与邻国的公主结婚,人鱼公主彻夜不眠,她的五个姐姐游泳前来,跟她说:“我们用长发与女巫换来这把匕首,快,快把王子刺杀,回到海中过永生的日子,否则到了第二天,你就会化为蔷薇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呆呆的站在窗前。

 我筋疲力倦,倒在长沙发上,闭上眼睛,头晕,昏昏沉沉的跌进一个漩涡似的,一直转下无底,我睡着了,梦中不住落泪,哭成一条河。

 “宝琳,宝琳。”有人叫我。

 我却不愿走出梦境,只有在梦境中,我可以休息。

 “宝琳,醒一醒。”

 我睁开眼睛。

 伏在我身边的是占姆士,一头栗头发已经被汗浸,他的声音非常呜咽,象是赶回来奔大人丧的孩子,我倒希望我已经可以死了。

 “占姆士,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他的脸埋在我手中。

 我实在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落下来。

 他也不出声,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我们相对哭了良久,象两个无助的小孩子,在森林中了路,除了导向吃人女巫的小径,没有第二条出口。

 我叹口气说:“在从前的童话中,女孩子只要遇见王子,一切都能起死回生,怎么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呢?”

 他更抬不起头来。

 我挣扎着自沙发中坐起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他点点头。

 我把他紧紧拥在怀里“占姆士,占姆士。”他终于要离我而去了,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到。

 面临最后关头,我却还震傈,天色都黯下来,浑身打战,我觉得这一刹象世界末日。

 渐渐我镇静下来,我跟他说:“占姆士,谢谢你来看我。”

 他不能再控制自己“我不想回去,宝琳,我不想回去了。”

 “你一定要回去,我不能救你,占姆士,你这个包袱太重,我背不起。”

 他站起来,我与他再拥抱“占姆士,我们来生再见。”

 他一头一额是汗,站着看牢我良久,然后说:“我走了,宝琳。”这真正是最后一次。

 “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走了以后,你还是你,宝琳,我则不会再一样了。”

 “这句话我也想说哩。”我抬起头凝视他“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马宝琳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袋表,他说:“宝琳,我曾说过,我给你的纪念品,不要还给我。”

 我强笑“袋表象一颗心,”我说:“滴答滴答的跳动。”我接过表,放进衬衫口袋,贴近我的心。

 “当你回到南中国,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吃荔枝果的时候,我还在苍白的天空下剪彩握手。”他茫然的说。

 “当你一家聚的时候,我会在公寓独自喝威士忌加冰。”

 “你总会比我俩快乐。”他说。

 “我很怀疑,占姆士,你不必为这一点不甘心,我不会比你俩更不快乐的。”

 他吻我的手。

 “我们都瘦了,但愿这件事象梦一般快快过去。”

 他垂着头。大家纵有千言万语,都出不了口。

 “你走吧。”我说。

 “再见。”

 我知道永远不再才是真的。

 他离去。

 我回房再点着香烟,深深一口,呼出去,看看渺渺轻烟,我笑了。我们只有两个显著的表情,若不是哭,便是笑。

 我此刻的表情简直苦笑难分。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贴着冰凉的桌面。

 不知多久,高尔基回来了,他坐在我对面,还要游说我,但他的声音有一股异样的温柔,他悄悄说:“怎么样?”

 我并没有改变姿势。

 (人鱼公主哭泣了一个晚上,她将匕首扔进海中,当太阳升起,她化为蔷薇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摇摇头“我不会出卖他,决不。”

 斑尔基点点头,取出一大叠底片与一卷录音带,放进一只空花瓶中,划着一枝火柴,丢进瓶子里,冒起一阵青烟,接着是赛璐珞燃烧的臭味与火光。

 我不很信的看着他。

 他嗫嚅的说:“成名?我才不要成名,有了名气,心理负担太重太重。”

 我看着他。

 他又说:“我要占姆士太子一辈子内疚,生生世世忘不了你,因为你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你这个天真的混混。”我笑。

 “我希望得到你的爱,宝琳…”

 “我非常非常爱你,高尔基,”我夸张的说:“我认识那么多男人,最仁慈是你了,高尔基。”

 他扭扭我的面颊“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我开怀的笑出来。

 “走吧。”他说。

 “哪里去?”

 “随便哪里,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他诧异的问:“你没有必要听他们摆布,你又不是可怜的比亚翠斯女勋爵。”

 “说的是。”我拾起箱子“如何对付保镖B三呢?”

 “他并没带,我知道,你如何对我,便可以如何对他,赏他一拳好了。”高尔基说。

 我俩打开门,我伸手叫B三“请你过来一会儿。”

 他迟疑一下走过来,高尔基挥出一拳,B三马上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连最低限度的反抗都没有。

 斑尔基睁大了眼睛“该死,我是否一拳击毙了他?”

 我连忙蹲下去探B三的鼻息,他呼吸匀净,象个睡的孩子。

 我说:“可怜的B三,他没有事,他只是太累了,把他拖进房内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我与高尔基一人拖他一条腿,把他拉进房内,关上门。

 在旅馆门口,我与高尔基分手。

 “你到哪里去?”他问。

 “我想回家去。”

 “你的护照可在身旁?”他对我真正的关心起来。

 “一直在我手中。”我说。

 “你有钱吗?”

 我摇摇头。

 他心痛地说:“你这个傻子…”

 “他有给我珠宝,值好些钱。”我不服气的说。

 斑尔基挥舞双手,大声疾呼“你舍得卖掉它们吗?嗯?”

 “嘘…”我恳求。

 “真蠢,白长了一张漂亮面孔,真蠢,”他喃喃的骂,一边在口袋掏出一叠现款“要多少?”

 “一千美金。”我说。

 “什么?我自己总共才得两千美金。”他痛死了。

 “那刚好,一人一半。”我说。

 “你今天睡在哪里?”他把钞票在我手里。

 “换一间酒店。”我把钞票收好。

 “什么?省一点吧,小姐,我的朋友有间公寓就在城内,将就一点,现在我先陪你去买机票。”没想到他真的照顾起我来。

 “好的,”我说:“跟你跑。”

 他看我一眼,深深叹口气。

 “妈的,这叫做偷不着蚀把米。”高尔基说。

 我心中很慌,也忍不住笑了。

 买了第二天晚上的单程飞机票回香港,我搬到高尔基友人的房子去住。

 那时层破公寓,楼板随时会塌下来似的,脚踏上去支格支格的响,一只电冰箱响得象火车头,老实说,自从毕业以后还没住饼这样的地方,我并不想省这种钱。

 “面色别那么难看好不好?”高尔基说:“告诉你,世上自由最可贵,穷点就穷点。”

 我说:“我听见有耗子跑来跑去。”

 “它们又不会伤你的心,怕什么?”他讽刺我。

 “这里怎么没电视机?”我问:“没电视机我怎么收看大婚典礼呢?”

 斑尔基扬扬手“听听这是什么腔调,她敢情还希望这里有三温暖浴池及桌球室呢。”他说:“你要看大婚典礼也容易呀,人家早替你留了位子,你去呀。”

 “你别吵好不好?”我瞪起双眼“你话怎么那么多?”

 “我扼死你,”高尔基悻悻然“为你这种每心肝的女人牺牲简直划不来。”

 我冷笑“还没到一天就后悔了。”

 他心软了“宝琳,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何必再吵呢?”

 我说是“高尔基,随时你到香港来,我拼了老命招呼你。”

 他说:“唷,你这个自身难保的蠢女人。”眼睛红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我没有再提要搬出去住,才一晚而已。

 整夜担心有臭虫,把我的注意力转移不少。

 近天亮时也就不甘心的睡着了,觉得冷,将外套紧紧在身上,滑稽兼狼狈。

 我并没有做梦,中午高尔基把我推醒,他做了三文治当午餐。真料不到他的环境那么差,我非常的内疚。

 “五点半的飞机,”他说“别误点。”

 “高尔基,”我说:“要不要到香港来混?白皮肤占便宜,真的,苏丝黄时代虽然一去不返,但你仍然随时可以找到一大把崇洋的妞儿,来吧。”

 他摇摇头。“我喜欢欧洲。”

 我留下地址电话“随时找我。”

 “谢谢你,宝琳。”他说:“我送你去机场。”

 我洗了脸跟他说:“我到附近啤酒馆去看电视。”

 “我陪你去。”他叹口气“你真死心不息。”

 我很苍白的笑。

 他看着我“女人真奇怪,我在利维拉初见到你的时候,十分惊,自觉每见过这么靓的东方美人,可是此刻觉得你整个人落了形,不过如此。”

 “好啦好啦,别打落水狗啦。”我推他一把。

 我俩在啤酒馆,在电视机前霸了一个位子,七彩电视萤幕上的占姆士神色自若,我很震惊。

 斑尔基坐在我一旁冷笑:“你以为他会让几亿观众看到他心事重重?人家是超级明星,演技一。”

 我称是。比起他以后数十年的荣华富贵,我这一段曲,算得是什么呢?我呆呆的伏在柜台上。

 “心碎了吧,牺牲了也是白牺牲。”高尔基冷笑说。

 “不是的,”我说:“他有他的难处。”

 “嘿!”高尔基自鼻子哼出来。

 我不去理睬他。

 电视上新娘子出现了,打扮得直情如神话中的仙子公主,一层层的白纱‮丝蕾‬,钻石皇冠,把一张脸衬得粉妆玉琢,真是人要衣妆,佛要金装。

 斑尔基又冷笑“新娘连这身衣裳一起上磅,足足一公吨重。块头那么大,还配件那么噜嗦的裙子。”

 我说:“我认为她很美,而且你看,她脸上没有一丝跋扈的神情,这个媳妇是选对了。”

 “人家是敢怒不敢言,宝琳,我看你是怒也不敢怒。”

 我说:“你挑拨什么呢,要我去放炸弹吗?”

 “走吧,你该上飞机了。”高尔基说。

 我叹口气。

 他陪我到飞机场,我与他道别。

 “你要当心自己,小女人。”他说。

 “得了。”我说。

 “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他把杂志到我手中。“醒了看这些,一下子就到家了…有人接你吗?”

 “你口气听上去象个保姆。”我笑说。

 “再见,宝琳。”

 “再见。”我与他拥抱道别。

 在飞机上,我用杂志遮着脸,努力忘记过去,安排将来的岁月…去找一份工作,结男朋友,参加舞会,再忙我那种毫无意义的生活…

 老史不知是否还在等我,或许,我俩还可以订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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