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总算走了。’幽暗的树荫深处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窈窕的身影迅速无声地飘落,目光落向某个方位。
找到了。
若不是上回丢了一把琉璃珠让某个人念到耳朵长茧,她也不会勤快地留下来找。
‘那是人家亲手制的,续
怎幺忍心丢弃!’
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他就忍心教她不顾性命安危地一颗颗捡回来?还给她‘人家’哩!哪有皇帝不自称‘朕’,反而在姐姐面前撒赖,自称‘人家’的?
一想起她那个‘不肖’皇帝义弟,续
不由得摇起头来。
别人家的弟弟十一、二岁便不
姐姐了,她的弟弟今天都过十六岁生日,还赖着她,要她陪他一块坐着,接受朝臣的祝贺。
‘上回多亏有慧姐姐陪着朕,不然续
玩得乐不思蜀,终于愿意回京了,会因为见不着朕而掬一把伤心泪吧。’
提起去年生日宴会上遇刺的凶险,皇帝还会
着鼻子,
出一脸余悸犹存的可怜相,存心要他们父女内疚!
果然父亲大人立即攒额蹙眉,今年便决定留下来参加皇帝的寿宴,将回乡祭祖的日子往后延。
‘慧姐姐如今已是朝表哥的
子,不方便陪在朕侧保护,要是再有刺客…’
怎幺可能!瞪视着身体发颤、嘴角却有可疑的斜上抖动的皇帝,她在心里嘀咕。有她父亲坐镇,别说刺客了,连苍蝇、蚊子都不敢找上他!偏偏众人听皇帝这幺讲,全都忧心忡忡了起来。
‘要是续
可以陪伴朕,以续
得自叶师伯真传的一
身手,一定能在紧要关头保护朕。’
咧…怎幺不干脆叫她爹陪他一块坐就好?!
她很明智地只在心里嘀咕,明白要是说出口,准会得到不少白眼。
‘皇上的提议太好了。朝阳公主是皇上的姐姐,她伴在君侧,旁人不至于说闲话。’
勇王伯伯居然好谄媚地附和,要不是念在他是长辈,每年都给她不少
岁钱,她就翻脸。
‘寿宴当晚,续
会陪伴皇上。’雄浑的美声出自她敬爱的、亲爱的父亲大人,她的笑容垮了下来。
案亲一言,拍案既定,纵使她舌粲莲花,亦翻案无望,只能奉命行事,陪皇帝正襟危坐一整晚,坐得她
股发麻,坐得她全身僵硬,也坐得她一肚子的火气。
幸好皇帝在她耐心告罄前,说要端酒去敬太后及太皇太后,她才能乘机去解手。找尽借口就是不让宫人跟随,因为她打算顺便散个小步,看心情好不好再决定是否要回寿宴,若让人跟,这如意算盘不是都要被拨
了?
幸亏如此,不然唐雅静和李云芷就惨了!
她是在如厕时,听见云芷的阔论高谈,这小丫头完全不记得上回的教训,没提防隔墙有耳。不过,若不是云芷要雅静猜那晚与她在会英楼听说书的重要人物是谁,她也没兴致听她们讲什幺。
她是好奇云芷是不是聪明到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事实证明,这丫头果然是个鬼灵
,居然真猜出她口中那位重要的人是皇帝。佩服之余,又听见她提到父亲,然后是母亲,再然后是雅静对她父亲的一片痴心。
虽然在会英楼相遇那晚,她隐约感觉得出雅静对父亲的好感,稍早之前在左丞相席位上碰面时,也看到雅静投向父亲的痴
眼光。只是这种眼神她从小到大看得太多了,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雅静的
恋会那幺严重。
看着她在云芷的刺
下,备受打击地狂奔离去,她在幸灾乐祸之余,又有些不忍心。矛盾、复杂的心情促使她悄悄跟上,发现她被天仲谋欺负时,她便想出手,但云芷抢先一步,及至听到云芷抬出她与皇帝,天仲谋依然凶
不改,仍要侵犯她们,她忍不住替天行道,用弹弓打出琉璃珠给他一点教训。
但最后吓走他的人,却是唐劭杰寻妹的呼唤。
这个天仲谋也许皮厚不怕疼…早知道她就手下不要留情,狠施杀手,却怕自己的丑事被揭开,才会趁着东窗事发前,夹着尾巴逃走。否则事情传扬出去,就算国法脑祈容,皇室的家法也饶不了他,轻则挨骂,重则削爵。他成天都担心皇帝借机整他,自然不想留给人话柄,但偏要做坏事,真是不懂他。
唐劭杰也很奇怪。
听完云芷说明经过后,不赶紧把人带离是非之地,却用那双可以跟鹰隼比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四周,害藏在树上的她都不敢
息,担心会被他发现行藏。
咦?她干嘛怕他发现?
因为他瞪她的眼光像火般危险、炙人,仿佛想要把她看透?
无礼的家伙!
她是公主耶,当着众人面前,也敢用那幺大胆的眼神看她,不怕她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吗?
她再度摇头,是懒得治他的罪,不想理他啦!
弯
将最后一颗琉璃珠给捡起,放进随身的
袋内,没提防到身后会突然传来醇柔悦耳的男
声音,她吓了一跳。
‘这里还有!’
一只厚实有力的男
手掌朝她摊开,在
糙长茧的表面上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绿色琉璃珠。续
按住
烈的心跳,顺着连接那只手掌的手腕、手臂朝上看去,对上唐劭杰极为男
化格局、年轻俊朗的脸庞,及那双锐利且炽热的眼眸。
有短暂的片刻,她觉得被他如火的眼神给困住了,但她很快摆
这个念头。
堂堂的朝阳公主怎能被一个眼神困住!
她定了定神,‘你怎幺会在这里?’
‘这也是我想问公主的。’他收敛住宾滚涌上眼眶的热切情意,但双眸仍贪婪地汲取她美好的身影。
打从在宫里巧遇她那天开始,她的身影总会在他最没提防的时候迸上心头,这是他二十二年来的生命里,从未有过的经验:头一次将女子的倩影时时萦绕心怀,明知道两人身分悬殊,明知道不该想她,还是情难自
,不时想起她
丽有如天上朝阳的美貌,
直的瑶鼻上端相连的眉形似轻柳妩媚,掩映着她深若寒潭般的眼眸里难以揣测的情绪。
就像会英楼那晚,她那番话是针对唐家而来的吧?她眼里的情绪是嘲弄、讽刺、不屑?对他的敌视又是从何而起?
还有今晚,当她端坐在皇帝身边,柔美的樱
牵起端静的笑意,注视着皇帝的眼神显得柔情万种,真的应了那些夫人所猜测、议论的,她跟皇帝是…
‘皇上要朝阳公主侍坐在侧,是不是有什幺特别意思?’
‘这你就不知道了。宫里的人都在传言,皇帝很喜欢这位义姐呢。两人自幼一块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还不水到渠成吗?’
‘他们可是义兄妹呀。’
‘贵妃都可以变义姐,义姐不能成为妃子吗?’
‘嗯,有道理。’
这些话像无形的细针刺得他心上阵阵疼痛,她谜般的心思,与皇帝之间的暧昧关系,混合著诸多的猜疑教他百转千回。若不是人豪发现雅静和云芷许久仍未归来,心急地想去寻人,他仍陷在想她的心情里。
然而,找人时的万般焦急,在人找到后,萦绕
怀的情绪竟不是为妹妹差点出事而衍生出的自责、内疚或愤怒,而是发现琉璃珠,及她隐身在树荫里的身影,
发出的万千惊喜与理不清的思绪。
虽然他无法肯定出手救雅静和云芷的人是朝阳公主,却按捺不住满心的期待,希望是她,才会在离去后返回,为的是确认她便是救雅静和云芷的人,也是当
以琉璃珠阻止莽国士兵暗杀他父亲的人。
只是得到证实后,盘据在他心上的疑惑并没有减少。
如果她对唐家心怀嫌隙,何以愿意一再出手救人?
他想找她问个明白,但一与她面对面,脑子便被她
丽、动人的存在占得满满,哪里还能正常思考或言语。他只想看着她,任心跳随着她耀眼的风采跃动,让记忆珍藏她的一颦一笑,直到永远…
‘是本宫先问的。’
但他或许不介意立如不动的巨石直到永远,续
却不想被他瞅得头皮发麻,好像自己是某种集新鲜、肥美、芳香于一体的猎物,暴
在他贪婪的目光,等待他随时扑过来享用。这意念令她火冒叁丈,不客气地摆出眼高于顶的公主气焰教训他。
唐劭皆啤
的浓眉因此而挑起,眼里热烈燃烧的情感迅速熄灭。
他怎会忘记两人身分上的悬殊差距?
她是公主,他不过是名御林军副统领罢了,有什幺资格用平等的身分质疑她?
可是…他不想矮她一截,就是不想。那会消减他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让他连尝试
地朝前跨一步都不能,便坠入身后的绝望深渊。
他不能!
‘本宫问你话,你不答,还大胆地瞪视本宫?’
那双秀眸因愤慨的情绪而闪闪生辉,光滑的曼颊泛起红
,
丽的模样看得劭杰心跳如擂鼓,目光不自
地落向她微微撅起的红
。
那
人犯罪的
瓣令他心猿意马,让他无法视她是公主般地敬畏,只能当她是一名他所倾心的女子般爱慕。然而,爱慕只能放在心里,回笼的理智警告他,莽撞地示爱只会引起对方的反感,何况当务之急是澄清心中的疑惑,不是追求佳人。
他深
口气,脸色一整。
‘公主请息怒。臣无意冒犯,只是被公主的美貌震慑住,一时间忘了回答。’
她怔了一下,芳心深处骤然涌出甜蜜的喜悦,但她马上斥责自己,阿谀的话不知听过多少,岂可以被这家伙不甚高明的奉承话给打动!何况他喊她公主时,好像在喊阿猫阿狗似的,根本听不出任何敬意来,她要是还好脸色对他,岂不是贬低自己!
‘本宫没空听你说废话。把珠子
出来,本宫就不计较你的无礼。’
‘臣手上的琉璃珠是公主的吗?’他故意合起手掌,将绿色琉璃珠握住,放在
口。
莫名其妙地,她竟觉得自己好像是他手上的琉璃珠,被他珍爱地放在心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暖意与臊意同时冲击着她,续
的心跳急促了起来,颊边泛了红。
她连忙垂下眼睫,暗暗调匀急促的呼吸,清亮的嗓音略显喑哑。‘当然是本宫的。不然本宫跟你要干嘛?’
‘公主就是用琉璃珠打跑了恶贼,救了我两位妹妹?’
续
杏眸一瞪,没好气地道:‘好呀,你套话!’
‘臣不敢。只是想找出恩人致谢罢了。’那双时而热烈,时而冷锐的眼眸,闪漾着一抹狡狯。
‘哼。’续
瞪他,‘说得好听。你想谢,本宫还不屑给你谢呢。’灵动的美眸接着一转,嘴角噙了抹调皮的笑意。‘不过,你敢骂孝亲王是恶贼,倒是有胆量。’
‘那恶贼是孝亲王?’劭杰眼中没有任何惊恐,像是早猜到对方的身分。
‘本宫亲眼所见。’这提醒了她,回头得跟花朝说,要他派人加强巡逻。
虽然没几个人敢在皇帝寿宴上胆大妄为,但得提防有人像天仲谋这样的
胚藉酒装疯,危害妇女安全。
‘多谢公主告知,臣会小心防范。’他谨慎地点头道。
咦?她什幺时候提醒他防范孝亲王来着?
续
一脸莫名其妙,板起脸道:‘本宫该说的都说了,你也谢过了,快把珠子还来。’
‘臣手上的珠子并不是公主掉的。’他狡猾地一笑。
‘你说什幺?’这家伙敢戏弄她?续
气呼呼。‘好大的胆子!珠子分明是本宫掉的,你敢占为己有?!’
‘公主息怒。这颗珠子的确不是公主掉在这里的,而是两个月前臣在沛绿草原与莽军对阵时捡到的。除非公主去过那里,不然怎会是公主掉的?’
续
语
,若坚持珠子是她的,不就要承认…
可是他脸上那副‘谅你也不敢承认’的可恶表情,让她怎能
得下这口闷气!反正被他知道她去过那里,也不会少块
,她干脆豁出去。
‘这还是本宫掉的没错。当时,家父亲率天朝大军与莽军对阵,本宫和家母难耐思亲之苦,结伴前去探视。本宫从来没看过人打仗,才会央求大哥带本宫前去战场,碰巧遇到莽国的刺客,危急中便以随身所携带的御赐的琉璃珠救人。’
听到‘御赐的’,看你还敢不敢不还!
‘果然是公主。’证实了心中所想,劭杰眼中一阵激动,朝她一拜。‘公主云天高义,先是救了家父,后又对舍妹施予援手,劭杰不知该如何报答。’
既然有人要报答,续
自是乐意领受,‘你不知如何报答,本宫一时间也想不出来要你如何报答。这两条恩惠先欠着,等到本宫需要时,再向你取吧。’
‘臣遵命。’他恭敬地道。
这才是当‘臣’对主上该有的态度嘛!
续
满意地颔首,‘现在可以把珠子还来了吧?’
‘是。’他诚敬地奉上。
续
出手如电地取回,指尖可以感受到琉璃珠上残留着的属于唐劭杰的体温,那令她心情怪怪的,方寸间像有几百只蝴蝶同时鼓动翅膀,扑得又急又快,脸上烫热了起来。
可恶的唐劭杰还盯着她不放。
他的凝视炽热锐利,像是能够看透她方寸间的慌乱,深邃的目光里隐隐烧着烫人的火焰,汹涌的热气仿佛随时向她袭来,慌得她不自在地旋过身,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逃?从来没人能教她逃的!
即使是皇帝的权威也吓阻不了她,这家伙当然也不能!
但为何她的心跳得那幺快,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全身发热呢?
在答案浮现之前,她理智地切断思绪,气闷地命令道:‘你可以走了。’
‘臣有事请教。’
‘什幺事?’她的声音透着恼怒。这家伙好烦喔!
‘臣想请教,公主现身会英楼那晚…’
‘你是担心令表弟那番大不敬的议论,会招致皇上怪罪?’
‘臣倒不担心这点。’他稳重地回答。‘皇上若要怪罪,早就怪罪了。’
‘你想问什幺?’
‘公主曾提到,有个人的义气表现比起定国公或是当今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呀,敢情他转弯抹角,跟她闲扯这幺多废话,是为了这件事?
续
美眸一转,眼中闪烁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没错。不过那是本宫见识浅薄,听过云芷的见解后,方明白此人不过是个负心背义、贪恋美
的人,根本没资格与家父和皇上相提并论。’
她连珠炮似的回答听得劭杰句句剜心刺耳,虽然之前便猜疑到她的用心是在羞辱他,但证实之后,仍难免难堪,一张刚毅的俊脸不免涨得通红,眼中积聚起怒气来。
‘公主不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分吗?’
‘咦?本宫不过是将云芷的见解转述,过分之说从何而来?’她撇得可清呢。
‘你!’面对那张无辜的笑颜,他一时语
,不知如何反驳。
‘就算你认为云芷的话过分,也不用生气。她又没骂你。她说的是那个抛弃未婚
子,
娶美貌的寡嫂的负心背义、贪恋美
的小人呀!苞你没关系吧?’
她不但说得
乐的,还故意以一种探究的眼神质疑地望着他,像是在纳闷他怎会替这种人说话似的。
‘事实不像你说的那样!’他沉住气道。
‘事实?’她讥诮地笑了出声,声音虽然甜美,听起来却格外刺耳。‘你又知道什幺是事实了?’
他一怔,五岁时的记忆早就湮灭在岁月里,成了一片连绵不绝的浑噩。印象中只依稀记得娘亲再嫁的那天很热闹,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外公向来严肃的脸也难得地
出笑容,还有满眼都是大红的色彩。
这些就是他所知道的事实?
‘至少我在那里。’在短暂的缄默后,他简单地陈述。
续
没有马上回答,那张原本灿似朝阳的脸庞瞬间被乌云笼罩,显得
晦。
她瞪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指责他是帮凶,令他难受得胃部疼痛了起来。
‘虽然那时候我只有五岁,但家父绝不是那种负心背义、贪恋美
的人。’他急急地解释。
‘本宫有说是令尊大人吗?’她若无其事地收敛住眼里的怨恨。
‘公主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本宫怎幺可能知道?’她别开脸。
她分明是睁眼说瞎话,但劭杰不急着拆穿她。
‘臣斗胆请教公主,是从哪里得知此事的?’
‘道听途说啰。就像你那个好表弟随便听人家讲的一样。’
这回答令劭杰心生狐疑,忆起人豪当
对定国公的诸多不敬言语,是因为这样,她才迁怒唐家?
说不过去。对叶智
不敬的人是李人豪,她冲着来的却是他父亲呀。
‘既然是道听途说,公主怎幺可以认定事实就是如此?岂不是犯了和人豪同样的过错,人云亦云。’
‘你说本宫人云亦云?’她柳眉倒竖,锐声
气,郁积在
口的愤懑受到刺
而释放,怒视着他叫道:‘你告诉我,事实是什幺!那人没有抛弃未婚
,
娶当年镇守在石林关的曹大将军那个貌美如花且守寡叁年的女儿吗?当他的未婚
跋涉千里来到石林关,
接她的不是那人与曹将军女儿的婚礼吗?你知道那种新娘不是我,成了弃妇的凄凉悲怆是什幺感觉吗?当那位曹小姐在新房
天喜地地等待新郎来疼惜时,那人的未婚
却伤心
绝的被赶出石林关,
落在人生地不
的异乡,饥寒
迫。这些事实你都知道吗?’
‘我…’她的每一句
问都像落雷打向他,问得他哑口无言。
‘别告诉本宫,他抛弃未婚
,不是为了美
,或攀附权贵,是为了兄弟义气。因为这种话连云芷都无法相信!’
‘你…你…怎会知道这幺多?’他又惊又疑。
‘我…’这次轮到她被问住了,满满的愤懑全梗在喉头不上不下,她飞快别开脸,喉咙的梗
化成苦涩的盐块硬生生地
下,深
口气,声音低哑地回答:‘不就是道听途说,本宫刚才说过了。’
‘如果只是道听途说,公主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如果只是道听途说,公主又怎可凭借着没有根据的道听途说诽谤家父?’
‘我…毁谤他?’她不敢置信地叫道,眼中再度燃上怒火,美丽的樱
抿得紧紧,瞪视他良久,方自嘲的扬起嘴角,冰冷的声音如深夜里砭骨的寒风冲出紧咬的牙关窜
进他耳里,带来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你说得没错。本宫是不该只凭道听途说就诽谤那人,但此事是道听途说吗?事情的真相恐怕要问他自己吧!’
说完,叶续
余怒未消地振了振衣袖,鹅黄
的身影迅如轻风般飘远,留下他满怀惆怅地注视着她消失的方向,任清冷的夜雾逐渐深浓地包围过来,就像她留下来的疑云层层累积上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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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外看去,一弯勾状新月偏了西,繁星点点闪烁在晴朗的天空,辉映着人间仍在灿耀的灯火。
叁更的更声刚过,深夜里的巷弄格外寂寥,劭杰却可以想象出闹市里的繁华。
从皇城回家的路上,朱雀大道上人车拥挤,西面的闹市聚满人
,据说大年初一这晚,京城里的百姓往往是彻夜未眠,许多人都是在外游玩到天亮才会回家,热闹的情景跟位处北地的石林关直如天地之别。
石林关夜深深时,人们通常也睡昏昏。太阳一落山,家家关门闭户,罕少在外逗留,平常时候如此,年节期间亦相差不多,哪像京里的百姓还在热闹的街道上疯似的玩闹,非得挨到天亮才甘心回去。
北方的冬夜就是冬夜,寒风寒碜入骨,唯有偎进温暖的被褥里方能度过,人们心里想着的、嘴里念着的,全是明
的温
。而在京城里,富足的生活让人想得更远、更深,也招来更多的烦恼,思绪似风中的柳絮四散飞扬,被
起波纹的心湖怎样都平静不下来,烦得他夜不能寐,心儿发慌发疼。
‘那只是道听途说吗?事情的真相恐怕要问他自己吧!’
耳边不时缭绕着朝阳公主尖锐的质疑,就算掩上耳朵,也无法将那道声音排拒脑海。尽管他不相信父亲是那种贪图美
、为了权势而抛弃未婚
的男人,可是朝阳公主的每一句指控却让
深在他生命里的信念逐渐动摇。
毕竟,她有什幺理由如此诽谤他父亲?又为何会对这件沉埋了十七年的往事知道得这幺清楚,愤慨得似是个被害者般地提出控诉?
这些都让他想不通,而要解开这些谜团,就只能如她所说的,去问父亲了!
想到这里,劭杰一刻也无法待,快步走出房间,
面吹来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冰冷,但还比不上在他
坎里刮着的风般寒。
万一朝阳公主是对的…
他缩了缩脖子,不准自己往不堪处想下去,迅速离开居住的忘尘轩,朝父母住的东院走去。
沿路上但闻风声飒飒,冥冥夜
里只有星月照路,灯火已熄,宅里的人大都睡了吧!他来到东院,方觉得不妥。父母应该已就寝,难道能吵醒父亲相询吗?
为难中,劭杰的目光落向凄寂空旷的院落,双亲的寝居里仍有昏暗的光线,应是娘亲睡觉时的习惯,留一盏小灯照明。太晚了,不如明
…
他慢下脚步,意外发现父亲的书房窗户透着光亮,心喜之下,快步来到书房门口,举手敲击门板。
‘爹,是我。可以进去吗?’趁着勇气消失前,他一鼓作气地说完。
‘劭杰吗?进来吧。’威严低沉的声音响应着。
深
了口外头冰冷的空气,唐劭杰
了
手,推门而入,顺手将门板带上,目光对上父亲眼中的探询,脑中纷
的思绪更加的混乱了。
唐庆龄面向门口而坐,双手放在云纹书案上,坐在椅子上的高大身躯
直坚定,黝黑的颜容难掩疲惫的神情,但眼神仍然炯炯。
‘坐。怎幺还没睡?’
‘爹不也是。’劭杰在书案前一张圆凳坐了下来。
‘我睡不着。’他淡淡一笑。‘与其在
上翻来覆去,吵到你娘,不如到书房把事情想清楚。’
‘爹心里有事?’
唐庆龄锐利地看他一眼,意识到他的语气带有探询的意味。
‘没什幺。赵丞相在寿宴上,随口问我对朝廷目前的兵力布置及兵制有没有新主张时,我发现自己连旧制度都没有弄懂,觉得汗颜,便临时抱佛脚,翻看部里的一些文书。你知道我心里挂着事情,就睡不着。反正这几天都毋需上朝,还有时间可补眠。倒是你,’他停顿了一下,眼中注入关切,‘明天不是一大早就得轮值吗?’
‘是呀。’劭皆凄笑,北风严峻的冬日早晨最残酷的事便是得一大早离开温暖的被窝了。‘但孩儿跟爹一样,心里有事便难以入眠。好在孩儿是习武之人,略做调息便能养足精神。请爹不必担心。’
听完他的话,唐庆龄已猜到儿子半夜来找他,必然有事商量。
‘你心里有什幺事,爹可以帮忙吗?’
‘爹…’他想说,然而脑中思绪纷
,不知从何说起。
从晓事以来,他就只认得这个父亲,生身之父过世得太早,他完全没有印象。是这个父亲教他习武认字,为他排难解纷,为他立下端正严肃的形象让他效法。他从未质疑他,直到现在…
‘父子间,有什幺话不能讲吗?’别看唐庆龄治军严谨,外表严肃,平
与儿女相处时却极为亲和。
靶受到父亲的鼓励,劭杰的勇气大增,很快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雅静和云芷在宫里遭人调戏…’
‘什幺?!’唐庆龄脸色大变,一双虎目瞪如铜铃。
‘爹先别动怒。她们只受了一场虚惊,并无损伤。’
‘谁那幺大的胆子,竟敢…’
‘是孝亲王。云芷说,两人原想顺便拐去灯廊,却
了路,才会在树林里遇到孝亲王…’劭杰并不知道表妹隐瞒了雅静无法接受她的劝告,负气
跑的事,照着云芷的说辞禀告父亲。
‘她们如何确定是孝亲王?’唐庆龄怀疑道,雅静和云芷应该不认得孝亲王才是。
‘朝阳公主证实了他的身分。’劭杰饶富深意地回答,‘多亏她出手救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朝阳公主?’唐庆龄眼皮一跳,脑中浮现出一张清
绝美的脸容,与记忆里烙痕的云鬓花颜竟是那样神似,只是未经岁月风霜,显得更加鲜
、稚
罢了。
‘就是定国公的千金,爹见过的。’
‘我记起来了。连同今晚,应该见过两次,对吧?’唐庆龄微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情绪。
‘不只两次。’
‘哦?’唐庆龄脸上浮现困惑。
‘爹可还记得在沛绿草原与莽军对阵时,您遭遇到埋伏的莽军,幸好有人出手相助的事吗?’
‘记得。’
‘事后,孩儿在附近捡到了十数颗琉璃珠,怀疑便是出手的人留下来的。’
‘你跟我提过。’
‘今晚,朝阳公主便是以相同的琉璃珠打跑孝亲王。’
‘啊?’唐庆龄在感到错愕的同时,方寸间一阵波动。‘你是说…’
‘孩儿已得到公主证实。爹在沛绿草原遇险时,的确蒙她出手相救。’
唐庆龄心情复杂了起来,救他的人真的是…
‘连同今晚,已是她第二次出手救唐家人了。如果包括上次在沛绿草原的惊鸿一瞥,爹和她算是第叁次见面,对孩儿却不是。’
唐庆龄抿着双
,目光矍然地看进劭杰眼里,似乎想藉此看透他心中所想。
劭杰深夜来找他谈话,不可能是为了讨论见过朝阳公主的次数。他最初以为劭杰是为了雅静和云芷遭遇孝亲王,受到调戏,气愤之下,急着跟他商议讨回公道,或是防范孝亲王会在恼羞成怒下,对唐家不利等等的事。
但他后来的重点并不在于此,而是放在朝阳公主身上。虽然公主对唐家人一再援手的恩惠也很重要,却不至于紧急到半夜叁更找他谈的地步。
唐庆龄看得出儿子还有话没讲,以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半个多月前,孩儿在会英楼见过公主。’他简要地将那晚会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唐庆龄听到后来,脸色越来越白,浓眉越蹙越紧,眼神也越来越黯淡。
‘孩儿同爹一样,越听越是惊心,觉得公主的话是针对爹而来。今晚再次巧遇时,孩儿忍不住就教于公主,她这次更是指名道姓陈述您当年抛弃未婚
,
娶娘的罪状。孩儿当然不肯相信,她便要孩儿来问您…’
说到这里,唐劭杰的心情直往下沉。从父亲脸上盛满的悔疚不已和羞惭,他已经知道朝阳公主的话并非无的放矢。
‘事实真的如公主所言吗?’
唐庆龄别开视线,不敢
视劭杰眼中的失望,过了许久,方哑声回答:‘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与负疚…’
‘我无法相信爹是这种人!’劭杰难以置信地低喊。
‘当时的情况迫得我没有选择…’
‘爹是被强迫的?不可能是娘强迫您的吧?难道是外公?’
‘不是那样的。’他苦涩地扬起眼,眸光里充满恳求。‘很多事不像你想的那幺简单…’
‘孩儿想知道有多复杂。’
‘我接到你亲生父亲的死讯后,赶回石林关,正好遇到莽军与我军
战,得知你娘出城探望一位表姑,在回程路上。我担心她出事,飞骑赶去,保护你娘亲的车队已经遭遇攻击,我只来得及救出她,逃到山林中,躲了一天一夜,才被你外公派来的援军所救。虽然我问心无愧,然而孤男寡女独处一夜,难免遭人议论。为了保护你娘亲的名节,我只好答应你外公…’
‘可是你已经有未婚
了…’
‘我也跟你外公和你娘亲说明了。她们哪个我都不愿意委屈或辜负,便提议两头大。你外公和你娘亲后来也同意了。于是,我便依你外公的要求,先
娶你娘亲,之后再回江南向未婚
解释,带她回石林关。’
‘那怎会演变成…’
‘颜绫突然在婚礼上出现,我措手不及,没法丢下你娘向她解释。但我有拜托你表舅追上去,可是…’
‘可是什幺?’
‘你表舅说他追去时,颜绫已经不知去向。我也曾派人去江南找寻她的下落,但没找着…’
‘如果表舅曾经追出去,且追不到人,朝阳公主为何会说,那名未婚
是被赶出石林关的?’
‘我不知道。’唐庆龄摇着头,嘴角是满满的苦涩。‘我一直以为…颜绫是因为不肯原谅我,才避不见面。我并不知道…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直到今晚…’
‘今晚?’劭杰警觉了起来。
‘我见着她了。’梗在他
口的是种难以言喻、很难
咽的感觉。
见到她有幸福的归宿,他应该为她开心,但涌上方寸间的却是难以下咽的苦涩。
是因为她眼里不再有他吗?
当属于她的明丽身影走来,她看到的只有叶智
,那双曾经多情妩媚的眼眸略过他,当他是个陌生人。但他不是呀,曾经她眼中贮满的缱绻柔情都只为他,为什幺再度重逢时,她眼里已经没有他?
强烈的空虚和憾恨充满他,但他除了无言地看着她外,什幺都不能做。
‘爹看到颜绫?’唐劭杰搜索记忆,思索着今晚见到的贵妇人中,有哪位可能是颜绫。
‘她不但风采胜过从前,还贵不可言。我应该可以放下这些年来对她的愧疚吧?’最后一句话带着难言的苦涩和落寞,仿佛放不下的,不仅是愧疚而已。
畿杰却听得心头一震,眼中有抹恍然大悟。
他早该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