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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眸光随著指尖下移,停留在碑面歪斜模糊的刻痕上,那是十七年前他一刀一凿刻下的。

 漫长的岁月里,历经风雨的摧残,碑上的文字已经磨损模糊,可是他心中的刻痕却永不消失,而且随著时的增加愈发清晰。

 他倚著墓碑,缓缓坐下,放任自己的心思飘远,飘回久远的过去…

 那一年,他不过九岁,和母亲来到四川寻找久久不归的父亲。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唐门有多大的势力,他和母亲只是想找到父亲,回江南家乡过著像从前一样和乐的日子。

 然而,等待著他们的竟是一场婚礼…父亲的婚礼。

 唐竞…那个他原本称作父亲的男人…矢口否认了母亲的身份,将同甘共苦多年的子贬成逢场作戏的对象,若非他的长相肖似唐竞,让他难以辩解,或许他还会直接装作不认识他们。

 迫于不能使唐门子孙落在外的缘故,唐竞勉强留下了他们母子,但即将来临的婚礼却不受影响,他仍是如期娶和他身份相配的大家闺秀为

 对于唐竞的无情,母亲什么怨言也没说,她只是静静的待在房间里,沉默的做著女红。

 他还记得,婚礼前的那一晚,母亲将他唤到了前,拿出了一件新好的夏衫披在他身上。

 她慈祥的神情,温柔的语音,一切一切都清晰的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闭上眼,他仿佛回到了当时…

 “穿给娘看看合不合身,不合的话,娘连夜帮你改改。”母亲轻抚著他的颊,不舍地道:“这一阵子忙著赶路,让你吃了不少苦。唉,你瘦了好多…”

 “娘,我好的很,是您辛苦了。”他爬上铺,双手环住母亲的脖子。

 “好孩子…”她欣慰地回抱他,眼中泪光莹莹。

 他伸出瘦弱的小手,轻轻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娘,我们回江南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去。”

 她没有回答,拉开了他的手,爱怜地凝望着他,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但终究还是沉默。

 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

 当晚,他在母亲身旁安详的睡去,丝毫没有察觉即将来临的不幸…

 到如今,他仍在意著,那一夜,母亲到底想对他说什么?只是,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答案。

 他睁开眼,整座竹林都变得昏昏暗暗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蔽,阴沉的天色看来像是快下雨了。

 几滴水珠落在他脸上,印证了他的猜测。

 很快的,雨水由疏变密,千万道水线斜斜落下,毫不留情的打在他身上。

 他背靠著墓碑,动也不动地坐著,任由雨水浸他的发、他的衣衫。

 雨水在他额间汇聚成数条水,沿著他五官的轮廓不停地往下,从他的颈项过锁骨,渗入单衣,阵阵冷随之侵袭他的体肤。

 他不闪不躲,也不运气让身子暖和,反而昂首望天,让雨水打在脸上。

 这些雨水,代替了他哭不出来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感到冷,反而觉得全身像在火里一般。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脚步声在他身旁停下,雨水也不再落在他脸上。

 “你走吧,我想自己待在这里。”他侧转身子,强撑著渐趋昏眩的神智,望向眼前熟悉的模糊身影。

 “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和煦如春风般的嗓音响起,带著叹息。

 “我没有折磨自己,只是想静一静。”

 “如果只是想静一静,你又何必淋雨?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是放不下吗?”唐回风缓缓地摇头,朝他靠近了一步,让手中的伞可以完全遮在他头上。

 唐凛霜沉默半晌,不答反问:“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你母亲的忌。”

 “不错,是我娘的忌。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梦到她死前那晚的情形,一年比一年还要清楚,一年比一年还要深刻…”

 他缓缓的说著,眼中充满了恨意,语气转为森冷,声音高扬。

 “我曾经在我娘的坟前发过誓,有一天我会让当年轻她的人都不敢再看不起她,我还要亲手帮她报仇,杀了那个负心汉,可是这个誓言我只完成了一半!正因如此,那个梦始终在重复。”

 “你这又是何苦呢?你爹早已经死了。”唐回风悠悠地叹息。

 唐凛霜昂起头,咬牙切齿地道:“不错,唐竞是死了,但却不是死在我手里。”

 “他终究是死了。”踌躇片刻,唐回风又道“纵使你对他的恨意无法消除,但也不必牵连无辜,你这样只会更加困住自己。”

 “无辜?你指的是唐凌霄吗?他无辜,难道我有罪吗?还有我娘,她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还无辜啊!可是她是怎样被错待的?我又是怎样被错待?”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一切,不管是那场血腥的婚礼,或者是那个黑暗的雨夜,以及在那之后接连而来的羞辱与欺凌。

 他本该是嫡子,他的母亲才是唐竞真正的元配,可最终,竟然连妾都不如,而唐竞更在他身上烙下不名誉的三个字…私生子。

 他受尽了众人的鄙夷,他们除了在背后窃窃私语,还当面笑他的身份不清不白,甚至诋毁他死去的母亲。

 在那些日子里,唐竞给予他的只有漠视。

 正是那段屈辱的岁月造就了今的他。

 他勤练武艺,凭借自身的能力将当初看不起他的人全都踩在脚底,让那些依恃血统身份的无能之辈再也不敢嚣张。

 终于,他高高在上,没人敢再质疑他的身份,终于,他可以反击。

 他并不想多做些什么,只要把唐竞对他的冷漠全数还给他所宠爱的唐凌霄就已足够。

 无辜?他从不同情无辜。

 唐凛霜霍地站起,步履颠簸地放声狂笑,既凄厉又悲凉。

 “凛霜!”唐回风又惊又忧,伸手要扶他,却被他一掌拍开。

 他退开几步,冷冷地道:“你走吧。”

 唐回风无言地凝视他许久,无奈地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送走了唐回风,唐凛霜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遥望着唐凛霜的身影倒下,温暖儿急忙攀住湖岸边岩石,俐落的从水中跃起,快步奔进竹林里。

 她穿著一件绿色的水靠,奔跑时几乎与苍翠的竹子合为一体。

 大雨不停的下著,地上泥泞滑,她又奔得急了,好几次险些摔倒,幸好都及时稳住。

 好不容易跑到了他身边,她蹲下身子,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焦急地唤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反应。

 她探上他的额头,触手处竟烫的像是一块烧红的铁。

 “怎么办?”她咬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慌乱的左顾右盼,想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可以帮忙,然而竹林既然是地,唐回风又早已走得远了,哪里会有人呢?

 幸好她虽然没有看到人,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间竹屋,连忙用力撑起他的身体,扶著他往竹屋走去。

 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她一步一步,格外小心地慢慢走着,花了好半天才走到了竹屋。

 推开门扉,只见里头桌椅褥一应俱全,打扫得十分干净。

 大雨不停的下著,地上泥泞滑,她又奔得急了,好几次险些摔倒,幸好都及时稳住。

 好不容易跑到了他身边,她蹲下身子,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焦急地唤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反应。

 她探上他的额头,触手处竟烫的像是一块烧红的铁。

 “怎么办?”她咬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慌乱的左顾右盼,想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可以帮忙,然而竹林既然是地,唐回风又早已走得远了,哪里会有人呢?

 幸好她虽然没有看到人,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间竹屋,连忙用力撑起他的身体,扶著他往竹屋走去。

 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她一步一步,格外小心地慢慢走着,花了好半天才走到了竹屋。

 推开门扉,只见里头桌椅褥一应俱全,打扫得十分干净。

 她绕过桌椅,扶著唐凛霜躺上,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眼看他高烧不退,全身上下又的彻底,她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快手快脚地下了他的衣服。

 软剑、玉佩、外衣、长…他的衣服佩件一件件被褪下,到只剩底时,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闭上了眼睛,猛力扯下,然后拉过被子盖住他的下身。

 紧接著她从一旁的五斗柜里找出了干净的布巾和衣服,先用布擦干了他的身体,再为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不过衣服容易,穿衣服却麻烦许多,经过了好一番折腾才大功告成。

 之后,她解下他头上的白玉冠,松开了他的发髻,用布擦干他的头发。

 到了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也是一身,赶紧解下系在间的布囊,取出用油纸包住的衣服换上,然后又松开束发的红头绳,小心地擦干了头发。

 擦完头发,她再度把手探上他额头,发现灼热依然,连忙用雨水把布巾弄,折了几折,放到他的额头上,希望能减低一些热度。

 做完了这些事,她终于有了休息的空档。

 坐在边,凝望着他因发烧而涨红的脸孔,她心中思起伏不定,脑海中盘旋的尽是之前听到的对话。

 当她从双镜湖的另一边游到湖畔竹林时,就没想到会听到那些令她震惊不已的话。

 那一句句含怨恨与悲伤的质问像利剑一般刺痛了她,她只能捂著心口,怔怔地看着他癫狂的身影。

 如果不是他突然倒下,或许她还继续在发呆。

 她一直以为他是天之骄子,看不起旁人,所以才会摆出一副冷傲孤僻的姿态,然而事实却出乎她的意外。

 现在,不必问他,她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虽然有雨声干扰,加上距离隔的远了,好些话都听得模糊,但重要关节却大致没漏掉,尤其他最后的那几句嘶吼更是清晰的传进了她耳里。

 从有限的话语里,温暖儿推敲出了一些事情。

 如果她料想得没错,唐凛霜和唐凌霄虽然是兄弟,却是同父异母;从他几番提到轻、错待等等字眼来看,他应该是庶出,生母的身份不高,所以才会受人欺凌。

 此外,他的父亲见异思迁,辜负了他的母亲,甚至导致了他母亲的死,所以他对父亲充满恨意,也迁怒到了异母弟弟的身上…或许唐凌霄的母亲就是他父亲见异思迁的对象,所以他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也因此之前唐凌霄才会说不是唐凛霜的错。

 心底,盈满了对他的同情。

 当她的心不再被愤怒的情绪所遮蔽时,她终于明白她其实并不是讨厌他,所以当她如愿怒他时,她非但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意,而且还执意想知道他为

 于是,她终于明白,她试图怒他并不是为了报复他的漠视,而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早在多年以前,她第一次见到他乎持长剑,风傲立于暮色下时,那英姿焕发的模样便已印上了她的心头。

 只是,初萌的恋慕随即就被因他的漠视而产生的不满所掩盖,让她误以为自己讨厌他,就连屡屡听义兄提起他的事时所产生的异样情绪,都被她解释成对他的不屑一顾。

 她向来自认聪明,可是却连自己的心事也不明白,结果平白的给自己找了一堆气受,更在他面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此时回想起来,她忍不住要说自己呆。

 但是不打紧,反正他答应了留她在身边,她有的是机会扭转他对她的印象。

 屋外雨声淅沥,屋内一片静寂,只听到他重的呼吸声。

 “唉…”指尖抚过他紧锁的眉,她逸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何时他才会醒来呢?

 朦朦胧胧的雾里,男孩无助地左右张望,寻找著雾的出口。

 远方隐约传来阵阵乐音,他没有多想,举步朝乐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雾渐渐稀!爆在尽头等著他的是一间张灯结彩的喜堂,他放缓了脚步,迟疑著是否要进去。

 突然,乐音中断,里头传出一阵惊呼。一阵不祥的感觉涌上他心头,他再也顾不得一切,慌张地奔进喜堂。

 熟悉的纤细身影在他面前倒下,著一柄匕首,触目惊心的红染上她雪白的素服。

 “娘…”他嘶吼著,又惊又悲地扑向她。

 “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娘…”他撑起母亲,让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不停地呼唤著她,但她再也无法回答。

 他拔出匕首,鲜血瞬间涌出,温热的血从他的指向手背、手腕…

 怀中的人已失去了气息,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看不见也听不到,连有人将他推到一旁,搬走了尸体,他也没有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低头,他看见暗红的血固结在手心。

 茫然抬首,无神的眼缓缓扫过喜堂。

 满室的红,原是喜气洋洋,现在,冷冷清清,只留下他孤单一人。

 一阵风吹过,红烛熄灭,红色喜堂只剩下一片黑。

 他转过身,朝著透出微光的门口走去。

 冷风寂寂,夹带著细雨扑向他惨白的脸,扑上他小小的身体,毫不留情地淋他单薄的衣衫。

 雨水凝聚成水,慢慢从他额间滑落,过他的颊、他的颈,向他的手…而后,红色的血水从他指尖滴落,在地上漫开一朵朵血花,又随即被雨水冲走。

 他瘦弱的身子颤抖著,步履蹒跚地走上幽暗的石板小径,不久就被夜噬。

 匆地,他又回到了雾里,崭新的夏衫变得肮脏褴褛,满是血渍尘沙。

 他像游魂一般地走着,雾里虽然不辨方向,他却执意前行,走入更深更浓萨雾中。

 “等等!你要去哪里?”

 身后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唤,他回过头,恍惚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少年。

 “来,跟我回家吧。”少年伸出手,脸上的笑好温柔。他摇头。“我要回江南。”

 “你回江南做什么?你一个人怎么回得去?”

 “我要回去…娘…娘一定在江南等我…”

 “你娘已经死了。”

 “不会的,她不会丢下我…我和娘要一起回江南…我们要一起回去,她不会丢下我,不会…”

 他失神地低喃著,转身跑开。

 “不要…娘…别丢下我…我不要一个人…”

 惊慌的呓语打破满室沉默。

 温暖儿原本站在窗边,听到这几句话,赶紧走回边查看唐凛霜的情形,见到他额上满是汗水,连忙用衣袖帮他擦汗,动作异常的轻柔。

 “娘…娘…”他不停地喊著,一声比一声还焦急,充满了惶恐。

 她轻轻叹口气,手掌探上他的额头,发现热度已经退了不少,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昏昏沉沉中,唐凛霜感觉有一只凉凉的手掌温柔地‮摩抚‬著他的额头,慌乱的心绪陡然平缓了许多。

 但是不久,他发现那只手开始移开,心中一急,猛地抬手握住…

 “啊!”她惊呼一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昏的他竟然会抓住她的手,而且握得好紧好紧,她怎么用力也不回来。

 在她试著回手的同时,耳边传来了充满哀求意味的轻喃。

 “不要离开我…不要…”

 明知他只是在作梦,他说话的对象其实是他的母亲,可是每一声喃语都打动了她的心,教她情不自地回握他的手。

 “你放心,我不离开…”她低声说著,另外那只没被握住的手拉起了他拨到旁边的被子,小心翼翼地帮他盖好。

 这时,他却又抓住她另外一只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拥著。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急,怦怦地响著,半是羞怯半是欣喜,一时间,脑中迷糊糊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浑不知身在何方。

 正茫茫然,一声呓语解除了咒。没有之前的惊惶与哀求,这声轻唤像是安了心,更像是在撒娇。她一愣,随即噗嗤一笑,忍不住回应道:“乖…”说完,她脸上一红,跟著又吃吃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呢!本以为他冷冰冰的,原来还会撒娇,可爱的让她忍不住想抱紧他。心里这样想,她也真的照做了。头枕著他的膛,她清楚地听到了他心跳声变得沉稳而舒缓,代表他已安心入梦。

 她忍不住想,如果他清醒的时候也是这样对待她,那该有多好呢?

 总会有那一天的吧?

 只要她努力,总有一天,她可以真正拥抱他高傲又脆弱的灵魂,抚慰他冰冷孤独的心。

 轻轻阖上眼,她带著笑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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