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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码头上,等着搭船的人来来往往,其中最浩、最引人注目的队伍,就是直往自家商船而去的古老爷一行人;尉迟楠被众家丁团团困在中央。

 在人群的包夹中,尉迟楠貌似温驯乖顺,却一路上等待着逃忙的时机,就像困在牢笼里的狐狸般机警。

 前方突然一阵騒动,人群慌乱四散,尖声叫喊。

 事不宜迟!尉迟楠奋力甩开夹持着她的巨掌,一跨步…喉咙突然一紧,被衣衫紧紧勒住。

 "木姑娘,请小心别跟我们走散了。"少年抓着她的衣领,笑笑着叮咛,表情看起来万分亲热和气,眸子里却是冷澈如冰。

 一阵战栗窜过她背脊,那是大难临头的警讯。

 尉迟楠一咬,计上心来,使尽力气尖声大喊:"不要!"

 人们纷纷回头。

 她挤出眼泪,扯回握在对方手中的衣领,脸上爬满了仓皇与惊惧,"不是说好要到衙门找县太爷评理,为何带奴家到江边坐船?你们…你们想将奴家带到江心推到水里淹死,然后侵奴家手边仅有的银钱是吗?"

 嗡嗡声音传来,是围观的人们不赞同的私语。

 她抖着,颤巍巍的说:"那钱是老爷念奴家忠心服侍他这些年,不忍心让奴家在他过世后被你轰出府邸落街头,于是主动留给奴家的。可奴家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你放奴家一条生路…"

 说着说着,她不哭倒在地,开始控天诉地,"老爷啊,您在九泉之不可知少爷是怎么欺陵我一个女人家的?您病了这五、六年,少爷不曾来跟您请安、服侍汤葯就罢了,还瞒着您变卖府里的古董去赌博、去召,害夫人暗自饮泣,却要在您面前帮少爷找理由让您宽心…老爷啊,您帮奴家评评理啊。"

 人群鼓噪,义愤填膺,更有几位大婶趋上前来搀扶她,顺便帮她狠狠瞪了少年好几眼。

 尉迟楠在妇人的扶持下,极其孱弱的支起身,语气虚软的追问:"大婶,老爷一生为善却早早身故,你说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熬人满载着同情的拍拍她的双手,口里殷殷安慰着,"你家老爷定是已经功德圆满,才到西方极乐世界享清福去了…"

 另一名妇人不着痕迹的牵引着她,嘴里柔柔劝说:"瞧瞧你这般憔悴的样子,定是好些日子不曾安稳的睡上一觉、吃过一餐,这样身乏体倦怎有力气跟这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弟周旋…"

 尉迟楠柔顺的连连点头,在人群的簇拥下离去。

 好险,这回真是万分侥幸才逃得性命。

 她甩开紧黏背上的森冷目光,暂时松了一口气。

 …。

 翌清晨,尉迟楠在城门口与妇人们道别后,坐上妇人搭着九拐十八弯关系而雇来的马车,往未知的未来行去。

 望着在视线尽头处缩成一小点的人影,以及马车后扬起的滚滚烟尘,尉迟楠心头有着说不出的憾恨。

 扬州是不能待了。虽不知古老爷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但她也没时间去追究,趁着还能走时就赶紧走吧。至于那仍末寻到的亲人,她现在是顾不得了…

 马车辚辚前行,横过了田野,穿过了林间,驶向夕阳尽处:车里一脸疲惫的妇人唱着摇篮曲哄着孩子入睡,而她在辘辘车声的催眠下,缓缓的滑向梦乡…

 马车急遽颠簸后猛然停下。

 到了吗?尉迟楠睁开惺忪睡眼,只见车箱内一片漆黑。

 "大、大爷,这、这钱全部给您,求求您放过我们一家…饶命…啊!"

 "容哥儿…啊!"

 是抢匪!尉迟楠抓紧包袱,迅速从车后跳下马车,躲进道路旁边的草丛里。她屏住气息,拨开杂草往外望。

 星光闪耀,不懂人间弱强食的残酷。明晃晃的大刀染着血,戳进已被巨变吓傻的孩子膛,再出,扬起一道血花。

 一人从马车上跳下,"人不在车里,看样子是逃掉了。"

 "真是滑溜的丫头。"大汉手里的长刀仍滴着血,随着挥舞中的手势洒向四方。"在这种天色下,谅她走不了多远,大夥快给我搜!"

 数名汉子在他一声令下后散开,留下藏身草丛深处,两手紧捂住嘴的尉迟楠。

 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苦苦追捕着她,连无辜的人也不放过?

 喉头哽得发痛,不平之气堵得口发,却一丝声气都不能发出,蜷缩着的身体逐渐僵硬,寒风吹得透心凉,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颤,震动了丛草发出簌簌声响。

 不行,这样她迟早会被逮到。

 尉迟楠鼓起勇气,趁着明月被夜云掩上的瞬间,冒险退离这片血腥原野。

 突地,一阵狂风视过平野,掀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找到了!"

 在那兴奋的欢呼声中,尉迟楠顾不得隐藏声息,撒开脚步飞快的奔逃着,在她身后,是好整以暇追捕着猎物的男人们。

 "这边这边!"

 "王二,她往你那去了,看牢一点啊!"

 男人们互通声气,逗弄着仓皇窜逃的尉迟楠。

 恐惧的泪水溢出眼眶,她一把抹去,心中拚命鼓舞着自己:旁旗点、快点…

 "啊…"突出的树根绊了她一跤,止不住的冲势教她在地上滚了几滚。还来不及口气,手足并用努力要爬起,一阵巨痛突然从腿部爆开。

 可恶!脚筋了。她忍痛要站起,不住痉挛的腿撑不住全身重量,颓然跪倒,更痛得她满头是汗。

 "这下看你还能往哪跑…"男子们围住她,眸子里盛满狩猎中的嗜血疯狂。

 尉迟楠跌坐野地,双手拖着身体勉力拉开与男子们的距离,但不属于她的呼吸听来却是越来越近。

 "唉,谁教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木南'姑娘。"

 她猛一回头,原来是古老爷。

 "放开我、放开我!"抡起双拳,死命踢腿,被男人扛在肩上的尉迟楠徒劳无功的挣扎。

 "你就省省力气吧。"前头的古老爷说着风凉话,"横竖你早逃不掉的。"

 是吗?尉迟楠深口气,从怀中出从未离身的雕刀,用力一戳!

 男人一声惨叫,手一松,将她摔得头昏眼花。她奋力眨着双眼,好不容易看清楚逃亡的路线,却赶不及逃跑就被人一巴掌甩到地上。

 "我得说你的努力让我印象深刻。"清冷月光下,古老爷的笑容狰狞可怖,"但我已没耐陪你游戏下去。"

 会被杀!看清对方眼底的残酷,尉迟楠握紧雕刀,决定拚着一死也不让他们全身而退…

 "啊!"、"啊!"惨叫过后,两名男子登时了了帐。

 "谁?"古老爷厉声喝问,前方原本万分寂寥的古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白衣青年。

 似是明白对方已注意到他的存在,白衣青年彷佛漫步在自家花园里般优闲的跨出树影,手里把弄着一管白玉箫,俊秀的脸庞泛着浅笑,"久违了,神屠子。"

 迸老板眯起眼,认出来人,曲起嘴角诡异一笑,"原来是你,笑书生,别来无恙?"

 之后是场混战。

 尉迟楠被皇甫少泱护在怀里,身子不由自主的被他带着飞腾挪移,眼里是四处飞溅的血,耳边是清脆的…她猜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人们惨呼着倒下,就在她面前,而皇甫少泱的表情却是她无法理解的平静…

 这定是恶梦,一场也许永不清醒的恶梦。

 …。

 骤雨将尉迟楠从梦中淋醒。

 她睁开眼,不明白自己怎会睡在一片荒郊野地里。支肘要撑起身体,紧箍在部的手臂拖着她跌回一副正散发着高热的膛上。

 打量那膛的主人的脸部半晌,终于认出这人是皇甫少泱。她还来不及睑红,他身上的高热就退了她的羞赧,赶忙凑上前去确认状况是否真的如她所想。

 "发烧了…"尉迟楠挣脱他紧着她肢的双臂,将他负在背上,挣扎着逃离这一片满地狼籍、鲜血遍洒的野地。

 "没有我的允许你可不许死,听见了没有,皇甫少泱…"

 她眨着被雨、被泪糊成一片的视线,着气,拚命往远处炊烟升起处走去。背上的男子动也不动,微弱的呼吸彷佛随时就要断去。黏腻的体不犊旎断在她背上扩散,在身后留下条殷红刺目的痕迹。

 …。

 时候已接近黄昏,深朱暮色点缀着镶满金边的云絮,煞是美丽。

 本来在炉灶下轻摇竹扇、看着火势、煎煮葯汁的尉迟楠,耐不住这片美景的惑,终于在蛰居数后出了房门,踏进金光闪耀的野地里。

 "唉,人家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感叹美好的时光总是不长久,可我只觉得,所谓'物以稀为贵',就是要久久看到一次这样的景致,才越发能感受到它的美…"她仰望长空,全副心灵都优游在那份辽阔壮美中。

 忽地,噗噜噗噜的声响打断了这心摇神的一刻。

 "糟!葯汁莫要煮乾了才好。"她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灶旁,隔着袖子捧起缺了口的陶锅倒出葯汁,一时间蒸腾热气冲了出来,熏得她泪眼模糊。

 别过脸,鼻子,打了几个嚏后,尉迟楠端起盛满葯汁的陶碗,走进隔着简陋木墙的另一小室。

 …。

 他隐着气息,下冲动,藏身阴影,遥望远方游戏般的猎杀。

 懊不该手?他这样问着自己,试探的往前踏了一步…

 别过去。

 凝眸细辨,阻在前方的,是另一个自己。

 若手,你又将再涉足武林,复造杀业…另一个自己看进他内心,这么说。

 他一阵犹豫,顿住脚步,焦虑却似野火燃尽了五脏六腑。

 快离开吧。另一个自己催促着。你有你的承诺要履行,之后便是完全的自由。

 自由…多么人的魅惑…他像是中了蛊般,收回跨出一半的脚步。

 "啊…"尖叫声里满是恐惧,是她。

 心念比思索更快,他眨眼间掠过另一个自己,不顾那嘲弄的目光,万般不愿的向曾经努力痹篇过的命运。

 然后,他淡笑着打躬作揖,宣告了"笑书生"的重现武林…

 梦在无数次的轮转段,终于停止。皇甫少泱努力撑开双眼,映入瞳中的是牵满蛛丝的屋梁。他挣扎的坐起,被扯动的伤口痛彻心扉,令他呼吸一窒。

 他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但这代价忒也庞大。神屠子与笑书生的声名响彻武林,武功造诣在伯仲之间,他要获胜,自然得拚上一条性命,再加上点运气…

 木门咿呀一声地推开了,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去,见镶在门框中的睑孔是那位令自己在隐姓埋名五年后,自暴身份的女子。

 "你醒来了啊,我才在想要不要将你叫醒好服葯呢。"看见病榻上半坐起的人影,尉迟楠弯着嘴角,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菜粥已经在灶上熬着,等你把这葯汁喝完后,粥也差不多煮好了。"

 仍是苍白着脸的皇甫少泱虚弱的道了声谢,忍着痛勉力抬起仍是颤抖的双手接过陶碗,吹开蒸气缓缓啜饮着葯汁。眼角余光瞥见她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使他再一次意识到自那夜后两人间新产生的罅隙。

 这也是他咎由自取。那夜他大开杀戒,将野地变成了屠场,她若不怕他,才是件咄咄怪事。

 已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他只得自我安慰:我救她一命,她拉我一把,很公平。

 尉迟楠站在头,望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皇甫少泱,慢慢的敛去下,硬是扯出的笑容,无意识的把玩着袖口,显得万分局促。

 那一晚的遭遇彻彻底底推翻了她对他的认知,面对这一个杀人如砍瓜切菜般容易的男人,她想破脑袋也不知该拿什么话题来攀谈。但话又说回来,看对方一脸凝重的表情,说不定也是懒得赏赐只字片语。

 杵了好半晌,终于盼到皇甫少泱将葯汁喝得涓滴不剩,她简直就是抢过陶碗,拔腿逃离这个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局面。

 "姑娘请留步。"

 简单的几个字像是附有强大的法力,定住了尉迟楠的脚步,她只好回过头来,"还有事情吗?"那语气是未曾有过的生疏。

 话冲出了口,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去。原本打算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的皇甫少泱决定不再逃避,微微颔首,示意她走向前。

 尉迟楠咬着,迟疑了一会,实在是别无选择,只得磨磨蹭蹭挨了过来,视线东飘西没个定处。

 他亦忖度着该如何启齿,几乎耗费了一辈子的时光,结果还是回到最根本的问题点,"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吗?"

 "谁说的?你后悔我这个朋友了?"她冲口抗辩,光灿的黑眸终于正视对方的存在。

 皇甫少泱轻轻的笑了,醇厚的笑声缓和了僵硬的气氛,"我还道是你后悔了呢。"平淡的语气将说话人忐忑不安的心情隐藏得一丝不

 尉迟楠眉尾一扬,"为什么要后悔?你可是出手救我了一命!"她突兀的断了话语,残留的尾音悬在空气中,透了言语之外的含意。

 "果然,你怕稳櫎─"

 "我哪有…"她咽下几乎口而出的反驳,换了个较为符合事实的回答,"不,我只是有点慌…"

 见他一脸的怀疑,她只得老实招供,"好啦,我是害怕,但不代表从此跟你绝。我…我只是需要点时间去适应这个发现而已。"

 皇甫少泱闻言犹豫了一会,终于心一横,抖出自个儿的底细,"但我的确杀了许多人,比你所能想像的都多。"

 尉迟楠一阵发愣,思忖良久,最后缓缓的、郑重的答道:"我想你应该有很好的理由。"

 "杀人本就是罪,再多的理由都只是藉口。"

 "杀人的确是罪,但有时境况险恶,只能'以杀止杀'。"审视双手,雕刀掠穿体,鲜血沛然涌出那一刻的感觉依然鲜明,让她看清了自己。"在那天之前,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不可以杀人',但现在我得承认,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敢做,即便是要毁掉另一条性命。"

 这样斩钉截铁的陈述彷佛飓风,吹得他一颗心颤动不止。

 看着他,她渐次化去脸上的凝重,轻声一笑,"我没有资格去裁定你的行为是对是错,毕竟我完全是仰仗你的救援才保住性命,若你有罪,那我自然也不了干系。"

 话到此,尉迟楠忽地严正容,一揖到地,"承君救命,尉迟楠永远铭记在心,虽然我能力有限,但今后若有使得上力气的地方,水里来火里去,绝不推拒。"

 "你这话…这话…"这赤的表态令皇甫少泱动容,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归结成一句:"在下对此不胜感激。"

 她狐疑的反问:"有什么好感激的?"

 "感激你帮我释疑啊。"

 财迟楠一愣,忽地明白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我是很想将这功劳揽在自个儿身上,但这样做就太厚脸皮了。让我讲明白点,皇甫少泱,真正勇敢的是你啊,若不是你挑明了问题,我可会继续闪躲下去,最后咱俩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眼里满载着钦服,"还是朋友吧,即使我是这么个小鼻子小眼睛更兼不懂感激的人。"

 "怎这么说,我都还没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呢…"他不由得被对方半玩笑半认真的言语逗笑,更笑那盘据心头许久的恐惧居然就这样轻易的跨了过去。

 那么,对于生命中的其他种种懊悔,是不是也到了该面对的时候?

 …。

 伤口愈合的情况不佳,受限于行动不便,皇甫少泱只得认分的躺在草上听蝉声、看夕阳,努力忽略被汗渍泡得黏腻的衣衫,忍受浑身汗垢的自己。

 但凡事总有个底线,正当他再也受不了,决定不管后果如何定要去冲个澡时,尉迟楠端了盆热水到边,将布浸,拧乾,摊开折好,然后一股坐到上。

 "尉迟姑娘…"剩下的话不需问了,因对方已不顾病人窘得满脸通红,自顾自的将布覆上他脸庞擦拭起来。

 "你…"皇甫少泱火烫着脸,还要抗议,却在布滑过边时哑住了声音。

 "房里很闷,对吧?"尉迟楠向来明快清亮的嗓音在隔了层布巾后,听来有些生涩软腻。"我想你被困在上那么多天,一定浑身上下不舒服得紧…"她似乎也感受到这服侍所蕴涵的亲匿已超过友情的范畴,越去解释越发突显其中的不相称,话说着说着,就断了。

 皇甫少泱更是万分尴尬不自在,但心头却很奇异的被甜意得满满,教他不要闭上双眼,耽溺在这样的气氛中。

 润的布巾拭去黏腻,留下令人愉悦的清凉;糙的布面擦过肌肤,带来騒动内心的麻。隐隐可辨认出的手部轮廓,从额头游移到脸颊,从睑颊巡曳至颈项,力道适度的抚触令他不由得一阵心猿意马…

 可鄙的你。另一个皇甫少泱不留情面的嘲笑着,笑他竟这样不可自拔的沉溺于建立在伤者与照顾者这关系上的亲匿,以及深藏内心里的那一丝关于未来的妄想。

 你想笑就笑吧,我可不在乎。

 被那温柔抚触紧紧捆缚的皇甫少泱,毫不抵抗的陷入温柔乡。

 拭去脏污,将布巾打,洗涤、拧乾、再擦拭,这样的步骤不犊旎断的重复着,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细碎的汗珠缓缓从尉迟楠额上渗出,一双手在不经意间被热水泡得通红,微微刺痛,但因皇甫少泱那一脸难得的慵懒微笑,让她觉得就算两只手都被烫,也没有什么关系。

 "翻过去趴着…"她哑着声音命令着他,而他温顺的服从。

 布巾缓缓抚过颈项,来到满布旧疤新伤、一片沭目惊心的背部。

 她忍不住眼眶一红。

 还记得那她背负着皇甫少泱,跋涉过整片原野,好不容易找到这间虽然残破,但还有张勉强堪用的、几只破锅破碗的废弃小屋。

 荒郊野地当然是请不到大夫,一切全都靠自己。她必须忍着心痛,又撕又扯的将沾黏在伤口上的碎布除下,硬起心肠不顾他疼得搐,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上的刀伤。还好身为武人的他随身带有金创葯,免去她自制敷料的苦恼。

 接下来的几,皇甫少泱高烧不止,徘徊在生死线上,而她忧心忡忡,夜不成寐,就怕自己浅的医术不但救不了他的命,反倒延长他的痛苦。

 还好他活过来了。跟那时的心惊胆战比起来,现在真的是安稳太多、太多了。

 察觉尉迟楠的动作越来越缓,最后甚至住了手,现实终于回到皇甫少泱心中。

 不该再这样意下去了。

 斥退那身陷情中的自己,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心一意服侍着他的尉迟楠。皇甫少泱一阵心慌,反的戴上七情不动的面具,声打破沉寂,"可以了。"

 尉迟楠心头一跳,猛地注意到双手在她不知不觉问撇下了布巾,十指摊开平贴在他背上,不窘红了脸,掉开视线,"真是对不住,我不知怎么的闪神了…"声音越说越小声,最后一个字甚至只剩下个气音而已。

 "姑娘想必是累了。"皇甫少泱满脸佯装的镇定,帮着她找到藉口,"为了照顾我,累得姑娘多来睡不安稳,真的很过意不去。"

 才不是因为精神不好的关系,而是…而是…

 无法面对自己这举动背后的真正原因,尉迟楠只好傻笑着接受这毫无说服力的藉口,暗自祈祷千万别让对方听见自己那几乎要蹦出膛的心音。

 而他也是同样的心慌意,低垂着脑袋,搜索枯肠想法子好替彼此解围。

 啊,有了。皇甫少泱轻咳一声,板着脸看起来相当正经,"尉迟姑娘,你不是计画要在扬州待上一阵子,怎么这么快就离开了?"

 这问题勾起了在箱底的记忆,尉迟楠不气恼的绷紧了脸,"我不知道,这一连串遭遇根本来得莫名其妙。"抖手将布甩回水盆里,她整整思绪,简单扼要的说起别离后的经历。

 然后他知道了一切。盘据心底的阴影迅速扩散,遮蔽了整片天空。

 …。

 翌

 "你还不能下啊。"一进门,见到皇甫少泱紧攀着柱勉强撑住身体的险状,尉迟楠连忙抛下手上箩筐,一箭步赶上来扶。"我早告诉过你,你这伤要痊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急不来啊。"

 皇甫少泱死白了脸,一身都是冷汗,在她的搀扶下狼狈的倒回草上。

 她抖开充作被子的外衣,仔仔细细的覆盖在他身上,嘴里叨念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很遗憾我不是什么华佗再世,你除了捺住子让伤势慢慢好转外,别无其他选择。"

 他闭上眼挡开正像陀螺般旋转着的视界,忍住涌上喉头的一阵阵恶心,强自开口说:"我怎能不心急,谁知那帮人是不是已经断了绑架你的念头,他会不会又再找上门来?"

 "那就随缘吧。"尉迟楠轻声一笑,"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说'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容他到五更',你又何必尽将这事挂在心上头?"

 他有些气,"听你说的这么轻松如意…"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抛下一句更让他恼火的回答,转身走出小室,不一会儿端了个陶碗回来,进他手里。"乖乖把葯喝下去,伤才会好得快。"

 "但这葯好苦。"皇甫少泱皱着脸,嘟喽一声,屏气闭眼囫囵

 接过喝得一乾二净的陶碗,尉迟楠顺手替他整了整被子,"忍着点,赶明儿我去觅只蜂巢来,加点蜂后葯汁就不苦了。"她温着声音哄他,暗暗觉得要小孩子的他万分有趣。

 他沉默了一会,闷着声音,"不用麻烦了,喝点苦葯又死不了人,我得住。"

 "得住就好。"她带着笑应了一声,盘膝坐在地上,挑拣着箩筐中刚晒好的草树皮。

 之后不再有人开口,小室里除了平静舒缓的呼吸外再无其他声响,远方鸟啼环绕小屋不去,清脆的,娇柔的,像夏夜里最甜美的梦境。

 皇甫少泱昏昏然的沉入梦乡,在半睡半醒间,某种一直存在、但始终虚幻得无法捉摸的意念缓缓成形了。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耳尖的尉迟楠听到那梦中呓语,随口应了声:"什么东西好奇怪?"

 "那味道…"

 "哪个味道?是我正在熬着的葯汁吧。"

 "不是。是…是…火场…好臭…"

 "火场?"她住了手,沉了一会,"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时道的确不好闻。"

 "好奇怪…不同的地方却有相同的味道…"

 她轻声一笑,笑声里充满自嘲,"不会吧,烧掉我家的可不早普通的东西。"

 不是普通的东西?

 警钟乍响,一声敲醒了皇甫少泱。他急睁眼,猛然翻身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口气。

 "你还好吧?瞧瞧你折腾的…"说着说着,尉迟楠忧心的拭着他额上汗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凌厉的眼神攫住她的视线,"你方才说件么'不是普通的东西',你知道什么了?"

 尉迟楠愣了愣,突然领悟过来,于是回手,一股坐在边,表情正经,"我家是被'黑油'烧掉的,你家应该也是吧。"

 "黑油?"他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字眼,"那是什么?"

 "黑油是西域…我也不晓得是哪个国家进贡的东西。"她半闭着眼,搜罗残存的记忆。"像水般是质的,但可以燃烧,烧起来有种呛鼻的味道,就算是在雨天,火势亦可达数不熄。"

 "呛鼻的味道…的确,我一直觉得那味道跟我以前闻过的大不相同…"

 尉迟楠瞟他一眼,兜回视线,叹了口气,顿觉双肩沉重。"君王无情,生死不由人,对吧?"

 "但怎会跟官府扯上关系?"皇甫少泱没将她的感慨听进耳里,自顾自地掏出怀中暗袋里的断玉,把弄着、审视着。"骠骑大将军又怎么跟这事牵连上关系?"

 心情低落的尉迟楠懒得搭话,离开缘到灶旁准备晚膳,抛下皇甫少泱一人去自寻烦恼…

 对,自寻烦恼。君王无情,对臣下、对百姓,要夷灭、要封赏,于他来说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游戏,身为他的臣民除了接受这样的命运外,又能如何?

 视民如亲?可笑!就算是尧舜那古圣贤王统治天下的黄金时代,这样的理想也是不曾存在过。

 …。

 她正伤着心。

 皇甫少泱从调羹下偷觑着她,心跟着痛了起来。

 是啊,应天门于他只是责任,但家园却是她一生所系,悲伤是必然的。

 暗叹了一口气,他左踢右踹将自己拔出不小心跟着她一陷而下的低落情绪,三两口扒完稀粥,一古脑儿灌下苦得令他浑身寒直竖的葯汁,然后出白玉箫…却被她一把按住。

 "怎么,要安慰我啊?"视着他的眼眸闪着泪光,盈满笑意。

 皇甫少泱脸一热,有种心思被人逮着后的尴尬。还想着要说点什么化解这样的僵局,突然间落在眉上的重量挤出他脑袋中的所有思绪。

 "让我靠一下,只要一会儿就好。"尉迟楠的声音闷闷的,彷佛带着哭意。

 他无言的拥紧了她,从怀抱中缓缓升起的温暖,让他忆起或许真的存在过的童年,那空气中永远浸溽着晚荷的芬芳,还有母亲温婉的摇篮曲…

 若能永远这样依偎着,感受另一人的体温,这辈子大概就了无遗憾了吧?他恍惚的遥望彼方,咀嚼着心底渴求的声音。

 然而怀中人儿挣动,赧着脸,退离他的怀抱,戳破了那古老的梦境。

 "抱歉,我失态了…"尉迟楠喃喃道歉,人在伸手可及之处,听来却万分遥远。

 拳起掌,控制住蠢动着想将她一把揽回的双手,皇甫少泱弯起嘴恬淡一笑,"不客气。"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倘若自己毫不抗拒的接受杀手必然会有的命运,将会错过什么。

 完完全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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