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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话戴着恶魔的面具

 之一

 或许,这段情感一直保持在遥远的距离,比较幸福一点。

 静的男人只待了两夜就离开,祥介留了下来。但是,静应该比她幸福许多。

 而染香,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憔悴。

 祥介回到台湾,已经半个多月了。而她却只见到他一次。

 其它的时候呢?

 他要回家,他要去逛好久不见的台北街头,他还有数不完的朋友要约要见面…

 起初还每天都有好几通电话,渐渐渐渐,他像是沉没在人海,渐渐消失了踪迹。

 夜里,染香开始失眠。一封封的翻阅着他写过的e-mail,对照着自己写过的心事。她还是保持着不到八点就起的作息,还是在上班前写信给祥介,却只储存在草稿。

 这样也好。若是这样两忘,也好。再也不要打搅我的安宁,再也不要起我的心湖。让我的心渐渐冰冻而冷硬,再也不要来。

 再也不要。

 但是当他满身酒气的出现在染香面前,她还是含泪的抱住他。

 或许,她一直都是懦弱的。不想面对相爱或相处的难题。失去祥介,失去可以思念的方向,对她来说,简直是种可怕到无法想象的极刑。

 所以,她安静的工作,一切如常。静和月季虽然有些知觉,但是成的女人,并不硬去挖掘别人的心事。

 这让她觉得安宁,却也不免觉得寂寞。

 这样的寂寞,她只能静静的在夜里不住的阅读,将空虚抵挡在阅读之外。只是,她读到奥利佛.萨克斯的睡人,她还是忍不住震动得发抖。

 镜子里的自己,木然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面具一样。她居然也像这些嗜睡症患者,不由自主的戴着面具,内外都已经崩坏。

 除了木然,她不敢有其它的表情。害怕自己因此连最后的自制都消失,不知道要沉沦到什么地方去。

 再连络,又是两个礼拜了。

 “你在哪里?”染香的声音还是平静的。一直被动的等着他的电话。

 “在家呀。”祥介的声音还是很快的“诚品有晒书展,我们去逛逛好不好?”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染香看着他发亮愉快的脸庞,怀疑疏离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他一定是太稚真了,才会这样的疏忽吧。他不了解,染香怎样的等待他的归来,将自己苦苦的站成哪里也去不得的盐柱。

 毕竟还是个孩子。异国的孤寂,只能在偶然的归国得到解放。毕竟他的在这里,朋友也都在这里。

 染香请了假,和他一起漫步在广大的会场。买了许多书,她的心情非常愉快,若不是他轻轻的摆染香的手,或许苦楚不会涌上来。

 “祥介!”美丽的少女兴奋的抓住他“你回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眼光才瞟向染香“这是…?伯母吗?”

 祥介支吾着说不出话,染香柔柔的一笑“不是。我是他的表姐,请他跟我来搬书。”

 少女笑眯了可爱的大眼睛“表姐,你好!我是祥介的同学林嘉慧,祥介提过我吗?严格说我们不是同个学校的,不过都是补习班的同学。祥介坏死了,出国居然跟我分手!你这王八蛋!”她笑着打了一下祥介“谁让你一个人决定?我才不要分手!”

 祥介的脸苍白了一下,就像染香苍白的心。

 “既然遇到女朋友,祥介,书我自己拿就好了。”她按按嘉慧的肩膀“你们很久不见了?好好聊聊吧。”

 她转身离去,连回头都没有。

 晚上祥介打电话过来,良久没有说话。染香也在电话这头沉默。

 “我跟她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他勉强着“我跟她…”

 “我什么也没想。”染香回答,然后是沉默。

 “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祥介越说越低声“…染香,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然后还是沉默。

 窒息般的沉默像是会尖叫一般,充斥着两个人的耳膜。

 “没事了吗?”染香打破寂静“那,晚安了。”

 她轻轻放下电话。

 不,伤害她的不是祥介的小女朋友。真正伤害她的,是祥介觉得羞辱的那一甩手。

 她面朝下的躺在上,觉得心脏的血得非湍急,四肢却沉重无力,连拿起拼命响着的电话都没力气。

 努力了一下子,她拿起枕头砸下正在响着的电话。无线电话在地上弹跳两下,连电池都摔出来,当然也安静了。

 她还是睡着了。在不安稳的梦里泅泳,几次灭顶。醒来的时候没有眼泪,只是眼睛肿得惊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尝透了痛心的滋味,却没想到无泪是这样的味道。

 哭得出来就好了,她楞楞的刷着牙,任电铃不停的想着。邮差么?她想。也对,八点多了,应该是送信的时候。

 一开门,祥介满脸的泪痕。

 “我知道我很自私。我知道我很过分。但是我不知道会遇到她…”他就这样哭着,在她的门口。

 染香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他落泪。

 “我一夜都睡不好…我知道这段日子都冷落了你…只是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我再两个月就要回美国了…染香…不要不理我…”他的眼泪很美,在长长的睫上面挂着珍珠似的泪珠。

 染香却哭不出来。她轻轻拍拍这个任自私的男孩子,任他在自己怀里哭泣。

 纯真是种残酷。她却连保卫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这次的忏悔,效力维持了一个礼拜。

 祥介每天来接她去上班,等她下班不忘打电话给她。每天中午都来蝴蝶养猫吃中饭。

 等染香的脸上有了笑容以后,他也安下心,小心翼翼的说“染香…我想去花莲走走。有几个朋友说要到花东去玩。”

 对于祥介,她的气都生不长。也对,回来一个多月了,想要去玩玩,也是应该的。

 “你去吧。自己要小心些。”她温柔的整整他的衣领。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静摇了摇头“你也放几天假吧。这样消瘦下去,我看不过眼。”

 “…店里忙,我怎么可以自己休假。”她还是继续洗着盘子。

 “去休假啦。”月季也对她喊着“陪陪小男朋友。反正下下个月我和静都要轮休长假,你不用太开心,只是让你的假提前,下下个月你是没假可放了。”

 但是祥介是不要我陪的。她出凄然的笑容,接受了。

 看着她默默回去的影子,静叹了口气。

 “她是注定要伤心的。”她开始打扫。

 “起码爱过了。”月季算着帐“跟这样美丽的男孩子。”

 “美丽的男孩子就有权力为所为吗?”静不以为然“谁也没有特权伤害另外一个人。尤其是深爱自己的人。”

 第五话戴着恶魔的面具

 之二

 染香不往花莲,却往新竹去。

 虽然机会很小,她还是不希望遇到祥介和他的朋友。她很清楚祥介对于别人的眼光很介意。若是有人注意到两个人牵着的手,他会尴尬的放开来。

 一个大他这么多的女朋友,的确是很尴尬的。

 女朋友?我真的是他的女朋友吗?染香突然惘了起来。祥介的女朋友,应该是那个朗美丽的少女吧?

 那么,我又是祥介的什么?

 她不愿在家里让这些苦楚啃噬,去了很久就想去的北埔。

 站在慈天宫,她望着秀气的燕脊,在宁静的小村落散步,即使有些游人,也只增添了节庆似的气息。

 懊常常出来走走的。一直待在同样的地方,等着几乎绝望的人,这不该是自己的生活。

 深深了一口气,傍晚暑气已消,清凉的晚风吹拂着这个客家小村,她站在不大的庙口看着虔诚的红姨仔请神,庄重的踏着三七步。没有锣鼓和喧天的念经声,这样安静的请神扶乩反而让人觉得分外庄严。

 沿着小小的街道走了这么久,她想找个地方歇脚,或许喝喝擂茶。

 她走进一家古古香的茶馆?喜梅旎鞒勺雷樱缴嫌凶琶览鲨āG奖甙谧耪椎墓爬鲜嶙本担挠牡姆⒆拍:墓狻?br>
 很有意思。拿着木研磨钵里的花生茶叶和芝麻,混着抹茶粉,芳香扑鼻。除了她是一个人,其它桌不是一大群人,就是情侣。

 祥介回美国前,应该带他来喝擂茶。想到他,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甜蜜,隔壁桌的情侣笑闹着,男孩子轻吻着女孩子角的抹茶粉。

 青春是这样的浓烈…爱情是这样醇厚…

 她却觉得擂茶在她胃里纠结成块。她慌张的起身,发着抖到柜台结帐。

 “表姐?”女孩子惊喜的叫着“这么巧?祥介,你表姐呢!”

 染香深一口气,转过身,定定的望着应该在花东的祥介。他的脸惨白以后又涨红。

 她举起手,上前,眼角却看见自己的面容在幽暗的古镜里出狰狞。

 像是戴着恶魔的面具。充满了妒恨和痛苦而扭曲着。

 蒙住了自己的脸,她发出了尖锐的哭声,转身用自己也不相信的速度飞奔。

 一直跑到自己的心脏几乎爆裂,鞋跟断裂为止。她脸上凝着干涸的泪痕,怔怔的望着漆黑的夜

 这仲夏,夜里的风这样凄寒。

 她连夜搭出租车回去,从新竹到台北。临下车,才发现她的皮包遗失在擂茶店里。

 疲倦和厌烦席卷而来,她怔怔的坐在后座。

 我可以去麻烦谁?静?月季?或许。

 她却向司机先生借了手机,拨给世平。

 世平付清了出租车钱,扶着她。

 “我没有钥匙,回不了家。”她麻木的坐在街道边的长椅“可不可以…”

 世平默默的开了车,送她到丽晶过夜。

 一摸到,她倒头就睡。麻木的睡了二十个小时。世平下班来带她去吃东西,她吃了两口,烦恶的感觉涌上来,冲去洗手间吐。

 世平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照顾她。

 “你还想照顾我吗?”吐太久,口疼痛,连喉咙都吐出血丝。她沙哑着嗓子。

 “你仍然是我想要的阿普沙拉斯。”世平轻轻拍着她的背。

 天界的蝴蝶?祥介多久没这么称呼过自己了?一切都会磨灭。都会在时间中磨灭。只是…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为什么要挽留?

 她不想再问。看到自己狰狞的面容,她不愿意再看到第二次。那个恶魔的面具。

 “好。”她闭上眼睛,非常疲惫的“让我离开这一切。我不愿意在台北。”我是不该回来的,这里没有任何人等待着。

 她在丽晶睡过了自己的假期,然后憔悴的到蝴蝶养猫辞职。

 静只点点头“祥介来找过你。”

 她表情木然“我已经让别人收藏了。”

 静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瞧不起我,对不对?”染香的声音尖锐起来“你觉得我没用,对不对?对呀,我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我就是要这样堕落,我再也不相信什么!我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还是自己跳下去!谁也不能怪,那就怪我自己好了!一切都是我不好!这样可以吗?这样可以吗!”

 “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静的声音还是这样宁定“女人输在总是把爱情当信仰。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光。”她的眼神遥远“我花了许多时光才摆这种信仰…”

 染香把脸埋在掌心“你懂什么…你有远在日本的男人…”

 “我什么也没有。”静打断她“我们是永远的并行线。他来或不来,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企盼,也不希望。没有希望,就没有绝望。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不再绝望了。”

 望着她很久,染香痛哭起来,静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

 “你的路,要自己走去。”不管是不是荆棘遍布。

 活在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世平雇人把整个家的家具打包,运到台中。她只是默默的坐在车子里,默默的任世平带她到任何地方。

 “你一个人在台中…需要帮你找个伴吗?”世平拥着瘦了这么多的染香,有些惊恐她那种凶猛的生命力居然这么快就枯竭了。

 “我会好的。”她摇摇头,眼睛开始有生气“你确定还要照顾我吗?你做的一切,我无法回报什么。”

 “我不要你的回报。”他温柔着,轻轻拨着染香额上的发“只要能够照顾你,靠近你,这样就够了。”

 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吻我,我却连一点感动也没有?

 拉开帘幕,在十二楼往下望,整个台中干净的像是梦里的城市。她望着如雾中的建筑,像是什么也不想,也什么都想。

 睡很多,吃得却很少。但是她还是开始整理厨房,添购很多锅碗瓢盆。这样世平来的时候,她就能煮出一桌好菜,让豢养她的男人觉得值得。

 渐渐的,她恢复了健康。只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像是没事人一样。

 心里的伤谁也看不见。而她,也默默的走过了三十岁。

 第五话戴着恶魔的面具

 之三

 一切都会过去,伤心或悲哀,都会过去。

 遗失在北埔的皮包她再也没有回去拿,里头有不多的现金和手机,证件和曾经伴她许多孤寂夜晚的照片。

 祥介的照片。

 证件再办就有了。手机丢了也可以换只新的,顺便换个新号码。而世平是慷慨的。

 至于照片…

 她已经将计算机里所有祥介的信和自己的回信尽数删除。如果记忆可以删除,她也希望删个干干净净。

 这样就好了。她惊异自己居然好端端的活过来。不总是这样吗?她以为会死于伤心,结果伤心只会让心结上更深的疤痕。

 疤痕只会让自己更强壮。

 她默默的在台中生活下去。关在冷气房里,从家里到有冷气的出租车,然后到另一个有冷气的百货公司或电影院或图书馆。白天她也只会去这些地方。

 夜晚才出来四处游走,在天的咖啡座里静静的喝咖啡。

 她不再野,几个有名的pub不再见到她妖冶的踪迹。她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将头埋在书堆里。要不就在厨房里煮不会有人吃的菜。

 不知不觉中,她居然渡过发着高烧的夏天。

 世平每个礼拜都来探望她,染香带着淡淡的笑,温柔的对待他。

 “没想到,我真的得到了阿普沙拉斯。”他拥着染香,情后,染香的身上有着细细的汗。

 因为你一直想要祥介的一切。或者说,祥介名义上父亲的一切。越了解他,染香越有着悲悯。

 妾的孩子总是没有地位的。在这种不公平的竞争里,庸懦的大哥却拥有能力卓然的自己所望尘莫及的一切。

 世平一定很不甘心吧?所以他抢了大哥的子。大哥N外过世,只有大嫂和自己才知道,这个遗腹子是自己的孩子。

 一方面疼爱着祥介,一方面又忌妒着自己亲生的孩子。这种不平衡,只有借着夺走祥介爱过的女人才能平衡。

 但是,你不知道,祥介并不怎么把这个女人放在心里。所谓的千里追寻,只是一个少年偶发的浪漫情怀。

 靶这个在绝境时拉她一把的男人。如果能让他高兴,她会尽力的。

 包括见祥介。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抓狂,会痛苦。没想到见到他时,心里只掠过淡淡的悲哀。

 果然一切,都是不值得相信凭依和永恒的。

 “好久不见。”她淡淡的打招呼。“你…你怎么可以…”他红着眼圈握拳“就算要报复我,也不该…”

 “我并不是报复你。”她有些歉然的“只是刚好世平拉了我一把,我又不认识其它人。”

 祥介握着她的手,嚷着说着他的痛苦和忏悔,她却有些恍神。我真爱过他,是吧?但他真的爱我吗?

 有人真的爱过我吗?

 说不定谁也不曾。

 “那是幻觉。”她好脾气的拍拍祥介的手“是幻觉。你并不真的爱我。你连跟我在路上牵着手都会羞赧。你只是误以为爱我。”

 “不是!”他激动起来“绝对不是!我爱你,是真的!”

 “那么,你还爱着其它女孩?”她微微笑“大约是我很没有魅力…

 这我当然是知道的,毕竟我比你大这么多,比起年轻女孩…你和她们一起是比较配的…”

 “不是!”他的脸扭曲了起来“没错…除了你以外,我还有其它的女孩。但是,我跟她们只是玩玩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我很坏!但是…我没有你不行…”

 “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她的面容萧索了起来,淡淡的哀伤“你不该玩这些女孩子。没有谁该接受这种命运。”

 她的肩膀垮下来。祥介现在狰狞的自私的脸,像是戴着恶魔的面具,贪的。让他天使般的面容,有着恐怖的皱纹。

 你也长大了。还是说,你一直是这个样子,只是我被自己骗了?

 原来幻觉…真正有幻觉的,是自己。

 “再见。”她温柔的按按祥介的手“不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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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世平到她的跟前,第一次食不知味。

 “怪我吗?”他抬头“我告诉祥介地址。”

 摇摇头“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发现她这些日子不正常的柔顺,世平有点心慌的解释“祥介像是疯了一样,不肯回美国去,天天发狂的在街头找你…”失去才来痛悔吗?果然是孩子的行为。这个世纪,谁会珍惜坚忍的守候?除非失去。

 “他只是一时的孩子气。”她还是淡淡的“试试看,我刚学会的焗烤马铃薯。”然后绝口不再谈祥介。

 她不寂寞,一点也不。只是孤独而已。为了不让独处的时间太难熬,她开始学了许多没有用的东西。

 比方说雕塑。

 老师要验收成果,却发现她做了个面具。

 凶恶的表情,恐怖扭曲的角。在这样的狰狞里头,面具的眼角却粘着两行水钻,像是泪珠。

 惊讶的老师给了很高的分数,问她有没有兴趣往这条路走。她谢绝了。

 本来挂在卧室里,但是世平非常不喜欢,所以她收起来。

 只是谁也不知道,在一个人的深夜里,她会把面具戴起来,望着镜子。提醒自己,这样的狰狞底下,只有悲痛和绝望。

 她不愿意再看到。

 摘下面具,往往只有眼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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