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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家餐厅舒服多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他们两个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埋着头苦吃,两人都吃得很多,他报销了一整客快餐,她吃掉了一大盘咖哩饭。然后,他们两人的气和精神都好多了,裴雪珂再一次证实自己的看法,原来精神上的委顿也受体的影响,怪不得害忧郁症的人十个有九个是瘦子。

 咖啡送来了,咖啡真好,咖啡的香味就有提神和振奋的作用。她机械的在咖啡杯里丢进两块方糖,倒了牛,用小匙搅动着。她注视着那杯里的涟漪和漩涡,不用抬头,她知道他又起烟来了,雾缓慢的游过来,和咖啡的热气搅在一起,两种香味混淆着;咖啡和烟,她皱着鼻子嗅了嗅,奇怪,咖啡和烟,这两种香味居然有某种谐调,某种令人安宁的谐调。“我真弄不懂你,”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仍然吓了她一跳。“你干嘛去参加那个婚礼?我打赌你…父亲,呃,那位徐老先生并不希望你在场来提醒他有多老!幸亏我把你带走了,否则,你预备在那儿干嘛?等着喊雨雁一声妈妈?”

 “不许说我爸爸是老先生!”她挑衅的说,瞪圆了眼睛。“你自己也知道,爸爸不老。他成,稳重,风度翩翩。亲切,儒雅,而且温柔。非常非常温柔。他这种温柔气度,使他成为一位国王,他是事业的成功者,情场的成功者。”她瞪着他。“你不要输不起!”他回瞪她,着烟雾,眼神里有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是个矛盾而古怪的女孩!”

 “怎么?”“你带着满腹怨气去参加那婚礼,你恨你父亲,你恨林雨雁,可是,你也受不了别人骂他们。”

 “是,”她直视他。“我受不了。”

 他皱皱眉,斜睨她,忽然扑近她,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和面庞。“喂,小裴,”他说:“你确定那位徐远航是你父亲吗?你有没有弄错?如果你说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比较容易接受。”

 “他是我父亲!”她认真的说。“不过我六岁就离开他了,妈妈和他离婚的主要原因,就因为他永远有女朋友,永远受异。妈妈常说,爸爸是不该结婚的,可是,他居然又结婚了!这就是我弄不懂的原因!他大可以和林雨雁朋友,同居,只要不结婚…”

 “雨雁不是那种女孩。”叶刚低沉的说。“她不是。她出身自书香之家,有太良好的教养,太多传统的教育,再加上满脑筋其笨无比的道德观!如果她肯和男人同居,就轮不到你父亲来娶她了!”“你在暗示什么?”“我不暗示,我明讲。如果我肯娶雨雁,如果我肯和她走上结婚礼堂,也就没有徐远航了!”

 “哦?”她转动眼珠,扬起睫。“原来林雨雁是你不要的女孩,是你不肯娶的女孩,她无可奈何,想嫁人想疯了,就抓上我爸爸来填空了?”她啜着咖啡,很可爱的去吹散那咖啡杯上的热蒸汽。“叶刚,”她第一次叫这名字,居然满顺口的。“你猜怎么?”“怎么?”“你如果不是阿Q,你就根本没输!”

 “解释一下。”“阿Q挨了打,就说:‘就算王八蛋打我的!老子不爱还手,如果我肯还手…’”

 “不必告评我阿Q是什么,这个我还懂。”他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斜靠在沙发中,眼光幽幽的停在她脸上。“解释下面一句。”“如果你不是阿Q,那么,你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你不肯娶林雨雁,所以她另外择人而嫁。那么,你输掉了什么?一个你根本不真正想要的女孩?”

 他皱起了眉头。“慢点!”他说:“你把‘要’和‘婚姻’混为一谈了。这是最普通的错误,难道只有结婚,才表示你真正想要一个女孩?”她有些困惑。“难道不是?”她反问。

 “当然不是!”他接口。“婚姻是人订的法律程序,是男女两个人彼此签一张随时可以解约的合约。恋爱要签约,表示彼此根本不信任。如果彼此不信任,结婚有什么用?你的母亲曾经是徐远航的太太,对吗?而你,今晚参加了一个婚礼,眼看另一个女孩变成徐太太…哈!”他大大摇头。“瞧!人类多么会用各种方法,把彼此的关系变得复杂!制造矛盾,制造问题,制造痛苦,制造烦恼!你,”他深刻的盯着她。“就是一个例子!”“我想,”她,蹙着眉。“我们在谈你,而不是谈我!”“哦,是的。”他自嘲的笑笑。“我们在谈我。叶刚失恋记。”

 “你没失恋,你没有。”

 “我没有?”他反问。“我觉得你没有。”“你觉得?”他再反问。语气很认真。

 “你…”她仆向他,把咖啡杯推远了一些,她忽然有些热切,热切的想要说服他什么,证明他什么。“你并不真正想要林雨雁吧?你真正想要吗?我觉得…像你这种男人,如果下定决心,真正要一件东西的话,你就不会失去。所以,我觉得,你实在没有失去什么。”

 他静静的看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终于,他慢的开了口。“你是个非常非常可爱而善良的女孩!”

 她的脸孔蓦然间发热了。生平第一次,被一位男士如此直接了当的恭维,使她马上羞涩起来。而和羞涩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种微妙的喜悦和足感。

 “你有一些说服了我,”他低叹着。“最起码,你让我觉得比较安慰。我想,在某一方面来说,你是对的…”他侧着头沉思,眼光忽然变得深不可测,变得凝重,变得遥远起来。“我大概从来没有真正要过林雨雁。”

 “我想…”她羞涩而直率的接口。“你这个人有些古怪,你大概没有真正要过任何女孩吧?”

 “叮”然一声,他手中的打火机掉到地上去了。他弯下身子,去拾起打火机。等他再直起身子的时候,他脸上整个的线条都变了。他的眼光倏然冷漠,嘴角向下垂,边两条深深的纹路,他的眉头蹙着,眉心竖起了好几道刻痕。他的眼睛在灯光的照下,变得灰蒙蒙的,眼珠不再乌黑,而转为一种暗暗的灰褐色。他的背脊得笔直,脸色里的温暖、真挚,和那种一见如故的热情,突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知为了什么,像有个铁制的面具,对他当头罩下,他忽然武装起来了。全身全心都武装起来了。他开了口,声音冷冷的如冰铁铿然相撞:“你想干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追究底?你一向都这么有兴趣研究初认识的人吗?你不觉得你太随和,随和得过了份吗?”她如同挨了一,睁大眼睛,她不信任的盯着他。他说些什么?他怎能在前一分钟赞美她,马上又在后一分钟羞侮她!他怎么如此易变、易怒,而又难以捉摸?陌生人,是的!这是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居然跟他走出一家餐厅,再走进另一家餐厅?她是太随和了!太容易相处了!随和得近乎随便了!她顿时就涨红了脸,鼓起双颊,她从座位上直跳起来,跳得那么急,差点打翻了咖啡杯。她拿起手提包,一语不发,转身就要往外走。他跟着跳起身子,说:“你吃了?要走了?”

 她收住脚步,讶然看他。难道他以为她要骗他一顿吃喝吗?世界上怎有如此可恶的人呢?她劈手就去抢他手里的帐单,怒气冲冲的说:“我们各付各的帐!”“悉听尊便!”他淡淡的说,让开身子,让她走在前面,一副冷漠,傲慢,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是什么人?自大狂?疯子?阿Q?混帐!

 她咬牙,抬高下巴,直冲到柜台前面。他跟了过来,拿帐单看。他们很认真的分清楚帐,各人付了各人的。那柜台小姐一直对他们好奇的看着,又好心的笑着,大概以为他们是一对正在吵架的情侣。倒楣!真倒楣!她想着,参加什么倒楣婚礼!遇到什么倒楣人物!她真想对那柜台小姐大叫: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神经病!可是,不认识,你却跟他有说有笑又吃又喝了啊!冲出了餐厅,夜风又温柔的卷过来了。台湾初秋的夜,是标标准准的“已凉天气未寒时。”这种夜,是属于年轻人的,这种夜,是属于知己和情人的。可惜她身边站着个神经病!神经病!是的,她回头看,那神经病真的在她身后跟着呢!低垂着头,他神思不属的跟着她,脸上的冷漠已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半咬着,沉不语。有份难解的沮丧和落寞感,在他肩上,堆在他眉端,罩在他全身上下,涌在他眼底边。就这么走出餐厅的一瞬间,他又变了,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瞪他一眼,没被他的外表蛊惑,她恼怒的嚷:“你跟着我干什么?不会走你自己的路吗?”

 “噢!”他好像大梦初觉,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她,眼光是深切而古怪的。然后,他硬生生的转过身子去,硬生生的抛下一句话来:“那么,再见!”

 他背对着她的方向,大踏步的对那夜雾弥漫的街头走去,身子有些僵硬,脚步有些沉重。街灯把他的背影长长的投在地上,越拉越长。这街灯,这夜雾,这背影,烘托出一种难绘难描的气氛;有些孤寂,有些苍凉。

 她站在那儿,目送着他的背影发怔。奇怪,刚刚她真恨死他,恨死他那突发的刻薄和莫名其妙。现在,她却觉得有些同情他,同情他那突发的刻薄和莫名其妙。好一会儿,他的人已经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她被他那种萧索、落寞和苍凉所传染,忽然就觉得有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苦涩和惘。她开始沿着人行道,慢的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本能的一回头,叶刚煞住脚步,定定的停在她面前了。眼光直直的望着她。“我追过来,告诉你两句话。”他说,声音哑哑的,温柔的,像夜风。她睁大眼睛,瞪着他,不说话。

 “第一句,我很抱歉。我并不是安心要让你难堪,我突然间不脑控制自己,你必须了解,你很好。”他眼光温柔如水。“今晚,我很失常,表现恶劣,那都是…”他顿了顿:“那个婚礼的关系。”她继续看着他,有些被感动了,心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悸动,但她仍然固执的沉默着。

 “第二句,我很高兴认识你。”他停了停,眼底掠过一丝近乎苦恼的、挣扎的、矛盾的神色。他了口气,勉强的微笑。“我们绝对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却在同一个婚礼中遇到了,我有我的失意,你有你的不满。总之,在目前这一瞬间,我们绝对有相同的落寞感,对不对?”

 她闪动睫,眼眶微润,仍然不开口。

 “所以,第三句…”

 “你说…只有两句话!”她忍不住开了口,心里已完全软化了。他那突发的刻薄,他那突发的神经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一刻的感觉,这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我说过只有两句话?”他愕然的问,愕然得有些夸张,很可爱的夸张。“嗯,瞧,我今晚语无伦次,对数字都算不清了,亏我还是学电脑的!”“电脑?”她好奇的重复了一句,电脑是很遥远的东西,很陌生的东西。“电脑,比人脑好一百倍的东西。”他说:“电脑是机械化的,没有人脑的感,也没有人脑的痛苦。它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有些天真。“可是,电脑还是要人脑操纵。”“唔,”他哼着,笑意堆在边。“你真是个很烦人的女孩子,反应又快,说话又直率。好了,不管我说了几句话了,我追回来,主要是来告诉你,现在才只有九点钟。我们各回各的家,可能都有个很不好受的漫漫长夜。我想逃避,你呢?”

 她点点头,被动的看着他。

 “那么,去音乐城,好吗?”他小心翼翼的问。“那儿可以跳舞,可以听音乐。我们不必再谈什么,如果你认为我是阿Q,是疯子,是神经病,是喜怒无常的自大狂,是什么都没关系!我们去跳舞,让我们暂且忘记一些该忘记的事!”

 她惊讶的看他,这是什么人?他会阅读别人的思想吗?“读心人。”一本翻译小说的书名。读心人!这个人也是读心人!他读出她心中暗骂他的各种名词。可怕!

 “怎样?去吗?”他再问。

 去吗?当然要去!那怕以后再不相见,仅仅为了打发这个落寞而惆怅的夜,仅仅为了这相遇的缘分,仅仅为了他去而复返的一份诚意,仅仅为了他说了一句话、两句话、三句话、四句话…这么多句话,也值得去的!值得去的!

 于是,他们去了音乐城。于是,他们跳了一个晚上的舞。于是,他们也一起笑了,一起乐了,一起忘了一些该忘的事。总之,他们在音乐声中,灯光之下,度过了一个安详、温柔,带着点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哀愁,淡淡的酒意的夜晚。

 那夜晚还带着点浪漫气息的,淡淡的浪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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