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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现在情况如何?’

 皇别跨进藏书阁秘密书房时,屋公公已叩跪在内。他是在离宫途中接到屋公公的飞鸽通传后,连夜冒雨踅返皇城,他的发丝甚至还滴着水。

 ‘奴才老了不中用,当时为救汝儿,所以不小心让灵姑娘给抓了回来。’屋公公自责道。

 ‘母后既然要活祭灵儿,我想她暂时不会伤害她。’皇别一脸冷肃,已大致明了事情经过。

 他是气恼的!

 除了针对母后的作为,也针对沃灵!

 他恼她的‘不告而别’、恼她的‘毫不眷恋’,更恼她不顾自身安危,只为保全弟妹无恙…

 万一她有所闪失,他怕他会失心杀人!

 ‘其他人的状况呢?’

 ‘据奴才所知,灵姑娘其他弟妹只是受到一些轻伤和惊吓,并没有完全失散,奴才已经暗中逮住小喜子,要他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回报。’

 ‘小喜子?’

 ‘就是其中跟着他们一起逃亡的小太监。’屋公公忍不住嘀咕道:‘说到这个小兔崽子,没事净爱瞎凑热闹,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次也多亏有他搅和其中,倒帮了大伙一把!’

 ‘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务必确保他们的安全。’

 ‘奴才知道。’

 微微颔首,皇别沉声命令。‘将我的衣服拿来。’他打算换下一身衣裳。

 屋公公纯递上早已备好的衣裳,问:‘皇上…打算去向太后要人!’

 ‘没有人可以将灵儿从我身边带走,就算是母后也一样。’皇别冷道。

 迅速换装完毕,他毫不犹豫迈步前往福宁宫,屋公公则提心吊胆地快步跟上。

 豫皇太后和皇别的关系,多年以来,一直是恭敬顺从的表象下,暗藏着疏离与冷淡。这一回,怕是要真正绝裂了!

 一进福宁宫,豫皇太后一派悠闲喝茶的模样马上惹恼了皇别。他走上前,冷声问安。

 ‘你果然来了。’她不疾不徐地道,摆明就是在等他前来。

 皇别强按捺住怒气,仍维持表面平和。‘请母后放人。’

 ‘啧,宫里老是有人嘴巴不牢靠。’豫皇太后摇头啐道,不表意见地继续执杯喝茶。

 ‘请母后放人。’冷冷地又请求一次,这回皇别的语气明显加重许多。

 豫皇太后瞧了儿子一眼,虽对他少见的强硬态度略感惊讶,但并不为所动。‘对一个私逃出宫的人而言,没有当场处死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哪能说放人就放人。’

 ‘灵儿没有私逃出宫,’皇别面无表情说道。‘是儿臣允她离开的。’

 ‘你允的?’豫皇太后提高声量,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你当母后老了还是傻了?这样的谎言也想拿出来哄骗人?’

 ‘儿臣无意哄骗任何人,只要母后放人。’对于忍耐请求,他已到达极限。

 豫皇太后看了皇别一眼,口气稍稍放柔道:‘你真这么在乎她?’

 ‘是的。’

 听到儿子难得坦白,她的心反像是被人重重撞击一般。‘甚至不惜反抗我?’

 ‘除非母后不伤害她…’

 ‘母后没有伤害她,只是怕她伤害你。’豫皇太后忍住忿恨,企图说服皇别。‘这个女人不是你能碰的。’

 ‘能不能碰,儿臣自会判断。’皇别咬牙道。

 从小到大,豫皇太后便限制他的一切,不准他游水、不准他练武、不准他和皇兄接近,只要他尽责当个养尊处优的皇太子,足她的期望。

 她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处处为他着想,但她在乎的不过是自己在后宫的权位罢了!她努力为他铺设一条她希望他走的路,却从未清楚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而他对她,违!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他不但会游水、会武功,还常常出宫。只要维持住表面的和睦相处,他不会忤逆母后的任何决定,他甚至可以强迫一部分的自己去成为她认定中的那个皇别。

 但唯独沃灵,他不会有任何退让和妥协!

 埃宁宫里,风雨来。

 面对着皇别的反抗态度,豫皇太后不但不能接受他的请求,反而更加忿恨沃灵。

 就算她是万民仰赖的天女又如何!她不但杀了跟随她身边多年的巫公公,还让她培养多年的皇帝儿子着魔似地公然挑战她的权威。

 如果天徽王朝注定只能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万民之后,那个人也一定是她──豫皇太后!而不是这个平白冒出、冀望成为皇后之选的骗世天女。

 她可以蒙骗皇别的眼、皇别的心,但却蒙骗不了她的。

 ‘如果我坚持不放人呢?’她冷言问。

 ‘那么你会失去一个儿子。’

 ‘你这是在威胁我!’

 ‘只是在表明我的决心。’

 点点头,豫皇太后也强硬道:‘那么我也告诉你我的“决心”──明天,我将举行一场祭神大典,咱们天徽王朝的“护国天女”为了你、为了你的所有子民,自然是要献祭自己以退河神之怒,这是天命,皇上不该逆天而行。’

 皇别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如果我命中注定为皇,我就可以!’

 ‘你想做什么?’他的话语让豫皇太后背脊一凉。

 ‘母后自己保重,儿臣告退。’不再多言,皇别毅然转身离去。

 当他高大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的同时,那股他会就此‘远去’的错觉再度袭上豫皇太后的心头。

 不,她的儿子不会‘远去’,也不可能‘远去’…

 他会是个英明的君王,一辈子统御着属于他的子民和领地!

 而她,绝不容许任何人从中破坏──

 才刚跨出福宁宫,皇别即遇上正向太后请安的胞兄皇泓。

 ‘怎么了?一脸不开心?’皇泓微笑道,和善的脸庞宛如一道和煦的春风,令人感觉十分温和舒服。

 ‘来向母后问安?’皇别问道,心里确实欣赏皇泓。

 他这位皇兄不但情温和、待人谦逊,更难得的是他‘事亲至孝’──至少相对于他这个亲生儿子而言,皇泓比他更诚心地对待豫皇太后。

 尽管太后一直对皇泓有所忌惮,甚至还用尽心思将他远放西疆,但皇泓不但没有任何怨怼之情,仍然如孝顺亲生母亲般孝敬豫皇太后,回宫期间,根本就是天天来探望问安。

 如此心宽大之人,或许比他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吧!

 ‘我打算明动身回去西疆,所以今天特地来向太后拜别。’皇泓说道,忍不住对这位皇帝弟弟投注歉疚的关怀。‘对不起,越天河水患未除,为兄又无能为你做些什么…’

 ‘留下来吧!’皇别望着皇泓纯厚的双眼,坚定道。‘就算不为我,也为母后留下吧!’

 皇泓尴尬笑着。‘为…母后?’

 ‘你的用心,母后会明白的。’皇别由衷说道。这是他私心的盼望,他信得过皇泓,也深信他会真诚孝顺太后。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皇泓发现皇别的态度有些古怪,忍不住问。

 皇别微微一笑。‘明天有祭神大典,请皇兄务必留下观看,到时你再决定回西疆也不迟。’

 皇帝亲口邀约,皇泓只好点头答应。‘既然如此,再多留一也无妨。’

 皇别满意颔首,拍拍皇泓的肩膀,道:‘进去向母后问安吧!不过母后现正在气头上,你多注意点。’

 ‘谢谢提醒。’皇泓温和一笑,随即步入福宁宫。

 ‘屋公公。’皇别转身朝屋公公勾勾手指,嘴角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皇上…’屋公公趋上前。

 ‘看来──明天祭神大典有得你忙了。’

 屋公公一怔,实在一头雾水。‘皇上…不打算救灵姑娘了!’

 ‘明天倒是个不错的日子。’皇别回身望向福宁宫,喃喃自语。‘不但救她,也救我自己…’

 ‘什么意思?’屋公公惑至极。

 为什么之前怒气冲冲的皇别,会在出了福宁宫之后,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不懂!实在不懂!

 ‘跟我来,我有个“顺水推舟”的计划要你帮忙执行。’皇别举步走回藏书阁。

 屋公公双眉纠葛,更加茫然,不过现下他也只能跟随皇别的脚步前进了。

 天徽山有山神,越天河有河神。

 山神震,大火。

 河神怒,洪水。

 仓皇惊恐的人们只能相信──护国天女是唯一能代他们平复神之怒的使者。

 也许有很多人不愿见到如此残忍的活祭大典,但地势至高之处,仍然挤满了观看的人

 沃灵身着一身素白,双手反绑,被架在高台上。

 等待死亡的滋味,好受吗?

 她已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她的心,早在看见利剑砍向汝儿的刹那便已死去。

 或许,连求湛和求涯也在当晚遭到杀害…

 思及此,沃灵木然的脸上缓缓滑下两行热泪。那滚烫的温度,提醒了她仍活着的事实。

 反正一切已不重要,如果上天安排他们一家只在黄泉路上相见,她相信弟妹们会等她的。

 献祭大典鸣鼓揭幕,沃灵缓缓移转视线,在皇座上看到了豫皇太后和其他皇族成员,但却独缺她最熟悉的身影。

 早已死去的心,此刻竟微微痛了下。

 他终究没有来救她,甚至──也狠心的没来‘送’她一程!

 今,她就要献与河神为,永远与他分别了…也好,反正她本来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啊!

 咚咚鼓声渐渐离,沃灵抱着必死的决心,等待落水的一刻──

 汝儿梦到阿姐被水冲走了,好多好多的水…

 汝儿的话语冷不防地窜进沃灵的脑海中。此时、此刻,回想过往种种,一切似乎都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汝儿是确确实实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从未注意过…

 也许──汝儿才是真正的天女啊!

 咚咚鼓声催促死亡的进,尽管沃灵想通一些事情,但似乎为时已晚…

 ‘断高台──’

 伴随主祭者的一声呐喊,沃灵隐约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和皇别喊她的声音──可还来不及细想,下一刻,她已两脚一轻,全身没入水中──

 载浮载沈之间,岸上好像同时也起了某种騒动,众人的惊呼几乎响彻云霄。

 但这一切…都已经和她无关了,不是吗?

 宾滚河水,湍急剧促,冰冷的河水不断从她的口鼻、她的眼耳猛烈灌入,意图夺取她最后仅存的意识。

 如此接近死亡的滋味,她第一次尝到,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机会了吧!

 就在沃灵全心将自己付给死神的掌握时,皇别略带焦急的俊容倏地出现在她眼前,并且紧拥住她,吻入他的生命气息──

 这算是…神给她死前的最后恩赐吗?

 ‘阿姐──阿姐──’

 小沃汝天真稚甜的嗓音回飘悬。

 ‘汝儿,你别将那只刀疤笨放在阿姐旁边。’

 呵,涯的说话方式仍然没变。

 ‘别吵!让阿姐好好休息。’

 咦?湛的声音怎么如此真实?

 ‘你们看,阿姐的眼睛在动…’

 小沃汝大声叫喊,接着,一道刺眼光亮入她的意识之中,跟着接她的是一阵更大的欢呼。‘醒了!醒了!阿姐醒了!’

 眨眨干涩的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汝儿红润的小脸蛋。

 ‘我…还活着?’沃灵哑声问。

 ‘还活着!还活着!’汝儿开心扑进沃灵怀中,又磨又蹭。

 ‘你…还活着!’她不可置信地又问。

 ‘还活着!还活着!’汝儿拚命重复。

 ‘你的脸…红的?’沃灵伸手捏了捏汝儿柔软的双颊,十分惊讶。

 ‘不黑了!不黑了!’汝儿再三强调。

 ‘自从那天晚上遇袭之后,汝儿昏了好几天,醒来后竟然全好了。’沃求湛说明道,看到一家再度团圆,他也难掩兴奋之情。

 沃灵热泪盈眶,紧紧搂住汝儿,取她身上熟悉的淡淡香。

 她知道,汝儿是彻底代皇别受了这一劫!

 而残忍至极的祸水咒之所以没有对汝儿起致命作用,全是因为汝儿本身就天赋异禀,拥有常人所没有的特殊灵力。如果──汝儿真如她所料,是真正的天女降世,那么这一劫祸水劫,便是真真正正的化掉了。

 ‘阿姐,你到小标了。’汝儿挣扎出卡在两人中间的小乌,道:‘阿姐你看,小标好可怜哦!’

 沃灵疑惑地看着小乌背壳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道刀疤。

 ‘那天晚上,就是汝儿背上的这只笨,替汝儿挡掉一刀的。’沃求涯补充说明道。

 ‘小标不是笨。’汝儿嘟嘴道。

 ‘对,它不是笨,它现在是刀疤。’沃求涯大声取笑,再度惹来汝儿连声抗议。

 看着弟妹们如往常般打打闹闹的,沃灵充满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对了,这里是哪里?’她环顾身处的小茅屋。

 ‘这里是阿力的家。’沃求湛道。‘阿姐,你还记得阿力吧?那个曾经来找咱们收惊的阿力呀!’

 ‘西村古婆婆的孙子,阿力?’就是天徽山大火当晚前来求助的那对祖孙。

 沃求湛点头。‘古婆婆已经在这次水灾中淹死了,现在只有阿力一个人住这儿。那天,侍卫抓住你之后,就没有继续追捕咱们了。本来,咱们是想回皇宫救你的,但汝儿昏不醒,所以只好放弃回宫,继续摸黑逃命;走了一天一夜之后,在大家又饿又累的情况下遇到了阿力,是他收留咱们的──’

 ‘原来如此。’沃灵心疼道,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滑落下来。‘那么,我又是怎么会在这儿的呢?’她突然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

 ‘是屋公公送你来的。’这次换汝儿回答。‘他还要咱们保守秘密,不可以说话,因为外面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死了!’

 沃灵想起她在被河水冲走的时候,确实清楚看到皇别在她身边,那么──他呢?

 ‘皇别呢?呃…我是说皇上呢?’她急问。

 ‘皇上…’突然,原本热闹抢答的三个人全都沉默了下来。

 从他们言又止的表情看来,沃灵心里已有不祥预感。‘他…死了?’

 ‘听外头的人说,现在朝廷方面还在越天河沿岸打捞皇上的尸体。’沃求湛小心翼翼说道,深怕会刺到她。

 ‘打捞…尸体…’沃灵喃喃地道,不敢相信皇别会就此死去。

 我在想…我这个皇太子,将来该有什么样的死法比较恰当?

 忽地,皇别曾说过的话重回她的记忆,沃灵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地伤心哭了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皇别为什么会跳入水中?难道──他的帝王命短,真要就此应验?

 不是因为天灾叛,也没有夺权政变,全是为了救她!

 她才是他‘遇水则败’的祸首!

 死命摇头,沃灵怎么都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听阿力说,现在外面大家都在谣传,皇上是因为深爱…’沃求湛停顿住,偷看沃灵一眼,才又缓缓说道:‘因为深爱…“护国天女”所以才会…才会舍身殉情…’

 ‘殉情!’沃灵怔住,随即又猛然摇头。‘不会的,皇别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沃求涯走上前,按住沃灵的肩,道:‘如果真像外面的人所说,皇上深爱着阿姐你,那么…也许他就会这么做!’

 沃灵仍然坚定摇头。‘皇别是个又骄傲又自负的人,他从来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做没有把握的事…’

 等等!沃灵打住话,忽然发觉事有蹊跷──

 皇别根本就会游水,她早知道的!

 所以没道理她没事,而他却有事…皇别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况且,送她来此的是屋公公,他又是怎么追上她、并且把她从水里捞上来的?

 一定是皇别…一定是…

 强烈认定皇别没死的沃灵,心头也因此燃起浓浓希望──

 只是,如果皇别真的没死,他为什么不来见她?又为什么要让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呢?

 一串接一串的疑惑接踵而来,沃灵越想越糊涂。

 而就在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皱眉深思的当下,小雨和小喜子两人怯生生地出现在门边,轻轻问:‘灵姐姐醒了吗?’

 ‘醒了、醒了,你们快进来。’汝儿朝两人招手。

 小雨走进屋里,感伤地看着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沃灵,忍不住红了眼眶。

 ‘喂,别又哭了。’沃求湛气大喊,还真后悔当初拉了个爱哭鬼上马车。

 抹去快的泪水,小雨微笑道:‘对了,我是来告诉你们,屋公公来了,他现在人在外头,要咱们收拾一下东西。’

 ‘收东西?要去哪儿?’

 ‘他说要带咱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小喜子接话说道。

 ‘什么地方这么神秘?’众人疑惑。

 沃灵思索了下,仿佛想通什么事似的,微笑说道:‘不管什么地方,咱们去了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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