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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阿胤,你打算怎么样下手?”

 曲承胤绷著脸不回答。

 夏拙儿又自顾自地接著问:“掰开她的嘴,咕噜咕噜的用毒酒灌她?再眼睁睁的看她脸色发白、发黑、口吐白沫的抓破她自己的喉咙,血满身的死在你面前?”

 他闻言,整个人愣了一下。

 “到时候人都死了,你也刚好将你小时候偎在她怀里、让她拍著你睡著的事儿给全忘到天边远,然后一辈子不再吃桑梅,免得想起些她讲过的桑田故事。”

 说到这里,她还哀哀怨怨地叹了一大口气。

 “我亲娘死得早,所以我也不太晓得小时候有人拍著睡、有人讲故事的滋味是什么,而我爹又没替我娶个二娘,好在我吃完饭时为我擦嘴,偶尔想想,我还真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她顿了一下,接著又满脸好奇地喊道:“啊!对了,时有二娘帮著换子是什么样的记忆,我也很想知道呢!”

 夏拙儿笑意灿灿地抬头望着曲承胤。

 “你小时候调不调皮?调皮时你爹打不打你板子?你爹打你板子时你二娘帮不帮你说情?听以前家里的丫头说,做娘的身上都有股香香甜甜的味儿,小孩子把头钻在娘怀里蹭时,闻起来好舒服的哩!若你不记得你亲娘身上的香甜味儿,那记得你二娘身上的香甜味儿吗?咦,你二娘是不是就是我的二娘呀?”

 她佯装天真无的等著他回答那一长串的问话,只是她眼底带著的诡谲,明显得连藏都藏不住。

 这丫头是存心的吧!

 曲承胤感觉到一阵不属于自己脾的怒气,他忿忿地瞪了正巧笑倩兮的新婚娇一眼,考虑著该不该一把将她掐死,好让自己成为个耳清净的鳏夫。

 她笑笑地‮摩抚‬他的脸,然后以指尖平他眉间的皱纹。她的手柔软、凉爽,瞬间降低了他心口上的火气。

 “阿胤,这个好不好?”夏拙儿缩回手,拿出一个层层密封的小纸包递给夫婿。“这是在咱们山上,福伯拿来毒耗子的砒霜…咦?不好?”

 看见他又怒气冲冲地瞪著她,她连忙又递出另一个密封纸包。

 “那‘这个’一定好!乌叶花研成的粉,你二娘当初不就是用这个在酒里下毒害你的吗?那你就以眼还眼、以眼还眼!”

 一想到手心里的纸包装的是毒物,夏拙儿的手心就开始冒汗,让她担心起油纸的耐到底可不可靠?

 “以眼还眼、以眼还眼…”曲承胤喃喃地重复她的话尾,脑中思绪百转千回,心中尽是苦涩。

 他看着她,终于忍俊不住地笑了,但这种微笑是不同的。那是一种悲苦、伤心的微笑,其中没有丝毫快乐的成分。

 二娘能待他不仁,但他能对她不义吗?曲承胤不愿去面对早已浮在他心中的真实答案。

 “拙儿…”

 他始终没有接过她想递给他的纸包。

 “唔?”

 啊!左手心好像流汗了,赶紧换右手拿比较妥当…夏拙儿漫不经心地应著,心头注意的是手里具有危险的纸包。

 “你学坏了,竟也开始懂得绕圈子说话了。”

 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已娶的是个傻姑娘,只是对她有话竟没直说的表现,有些不太习惯。

 “嘻!”

 被发现了,表示她绕圈子说话的技巧尚待加强。

 在前往曲家的路途中,曲承胤以他私人名号取出贮存在钱庄的银两,采办旅途所需,并换下了一身福伯的旧衣裳。

 曲承胤还买来一副耳环亲手替夏拙儿戴上,那副金耳环镶著一粒小珠,有个名字叫“一粒娇”不算贵重首饰,但也不寒碜,大户人家的少买来戴用的也很多。当他替她戴上耳环时,夏拙儿心里充满甜孜孜的滋味。

 看着曲承胤由庄稼汉摇身一变成商贾公子,英姿更显焕发,夏拙儿觉得她好像得重新认识自己的夫婿一番。

 “阿胤…”她继续观察著,看他是否仍是那个在山间与她成亲的曲承胤“把福伯和罗大哥丢在客栈里,你带我来来去去你们曲家宅子的屋檐上好多次了,总是看见你二娘将自已关在佛堂里对著你的牌位念经。你二娘是不是对自己犯下的杀子罪孽感到后悔啊?”

 曲承胤像是被斧头劈中心窝般地一震。

 他再度用力的拧住眉心,口气恶地回答:“我不知道!”

 夏拙儿摸摸自己夫婿那正握得死紧的拳头,知道他的内心正猛烈地动摇著。

 “阿胤…”她言又止“我猜…你是不是…”

 “嗯?”他的表情仍是僵硬。

 “我猜,你是不是对你二娘下不了手?”话尾是个疑问,但她的语气却是极端地确定。

 ××

 “这把是我向虎哥借来的匕首。”

 夏拙儿习惯性地让曲承胤抱著她,移向另一处曲宅屋檐上。

 “这是我默写的陆家庄七圣匕法…不过我看你老是抱著我高来高去的,才知道身子完全恢复的你武功高强,应该是不需要我抄刀谱给你练习的…但你还是收著吧,等你决定好什么时候去捅你弟弟曲承昌几刀时,就用得上了。”

 对于夏拙儿轻轻松松的说辞,曲承胤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阿胤,你要怎么动手捅你弟弟?直刺?横砍?从哪里捅下去?肚子还是口?要捅几刀呢…”她打算再度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拙儿,你别又来了…”她那套又像是鼓动,又像是劝阻的说辞,总是搅得他心头一阵大

 “什么又来了?”

 起先是真的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她随即明白过来。

 “喔…你是说我一直羡慕别人有个弟弟的事情吗?”不理会他抗议的目光,她兴高彩烈地兀自往下说:“如果我有个弟弟,捣蛋的时候就有了伴;挨骂的时候,就能把错都赖在他身上。兴致好的时候和他在地上一块玩;兴致不好的时候就偷捏他出气。吃不完的、不爱吃的饭菜,就趁大人们不注意时,往他碗里倒…”

 曲承胤忍不住地打断夏拙儿的高论“拙儿,你确定你想要的是个弟弟?而不是个受气包?”

 嘟嘟嘴,她不服气地撒著娇“好嘛!那你说有个弟弟有什么好处?”

 他极其自然地回答:“两个小孩子可以一起吃喝拉撒、一起爬树钓鱼、一起跟著夫子读书、一起默书挨罚、一起捉弄看门的老伯、一起偷讲父亲的糗事、一起大哭、一起大笑、一起…一起…”

 倏地,猛力划过他脑海的一个回忆令他住了口。

 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曾经有一把匕首刺进他身体、滑过他肋骨的感觉,而握住那把匕首的人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血亲手足…曲承昌!

 未接管曲家产业前的曲承胤、曲承昌两兄弟,就如同天底下多数的兄弟般亲密友爱。

 但自从曲承昌成年之后,他和曲承胤的关系就开始显著的恶化,这是因为彼此身边各自出现了拥护群。

 家族内的亲戚仆佣形成承胤派和承昌派两个派系,而派系倾轧在曲家老爷子乍然逝世、未留下有关家产分配的遗言时,更加烈化。

 也就是在那时刻起,曲承昌不管在如何放松的情况下,总会有人在他身边提醒著他…

 千万不能因为自己并非元配所生,便稍有松懈,若不趁早在亲族中建立威信、掌握住曲家主导权,难保将来不会一无所有的被曲承胤赶出大门!

 为了含莘茹苦却未被父亲扶正的母亲、为了将成为大嫂的心上人眼里的哀怨、为了自己在商业长才上的抱负伸展…一切的一切,使得曲承昌在面对曲承胤时,眼底逐渐蕴著冰冷的光芒。

 “唔?阿胤,你在发呆呢,是想到了些什么吗?”夏拙儿偎著夫婿的身子,软声地问著。

 她不懂得如何在言语上宽慰夫婿,也不知该从何宽慰起,她只知道他自会有他的打算,也只知道她目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陪在他身边支持他。

 伸臂将子揽进自己的肩窝。“没,我没想到些什么…”他嘴里虽是回答著,脑中思绪却又不停地转动…

 曲承胤一直知道,曲承昌拥有成为经营者的潜力。

 他虽有领著商队大江南北奔波的本事,但不管是与买家、钱庄方面的周旋,抑或探查商场对手的动向,曲承昌都较他高明也在行许多。

 其实,当曲家兄弟的两派拥护者尚在猜测,到底谁才能使曲家产业更壮盛前,曲承胤便心想:胜败他早已了然于心了。

 明白自己对于商场上的勾心斗角以及振兴家业的野心极为淡泊,曲承胤原本在走完商队返家的那一晚…也就是他险些被亲人杀害的那一晚,想告诉二娘与弟弟,他对当家掌管曲家产业实在是没有兴趣,他认为弟弟曲承昌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没想到二娘和曲承昌那般心急,竟在他开口前便对他…

 “阿胤,你看!”

 夏拙儿扯扯曲承胤的衣袖,伸指要他看看她正注视著的方向。

 “唔?”

 “你弟弟直著眼发呆好久了,脸上还的,他是不是在哭啊?”她的眼力素来良好,即便是离得远些,细微处仍是能看得仔细。

 曲承胤不语。

 他是习武之人,视力更胜夏拙儿数倍不止,所以连曲承昌紧抿著嘴、忍住不哽咽出声的模样,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事跑到你以前住的院子,对著棵树哭什么呢?”夏拙儿有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图。

 “那棵树…我们小时候曾经一同在那棵树上午睡,然后一个不小心两人全掉下树,我跌断了手,他跌断了腿…”兄弟如手足,难不成那场孩童时期的意外,竟是个手裂足断的预言?

 曲承胤紧闭起眼将傻念头摒弃,认为自己太过胡思想了。

 他再度睁开眼时,发觉子正瞪大眼盯著他脸上瞧。

 “阿胤,你眼眶红红的,难道…你也要哭了吗?”夏拙儿眨巴著大眼,有意显现一派天真可爱的模样。

 “胡说!”一抹可疑的红浮在他的耳上。“男子汉怎会懂得‘哭’字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眼睛进了飞沙…”

 “喔…原来是飞沙呀…”夏拙儿揶揄地将尾音拖长。

 换来曲承胤的一记瞪视。

 她特意一正神色之后,才语重心长地说:“好吧,我知道你又心慈手软的下不了手了,报夫仇天经地义,那这‘杀夫之仇’就由我来报吧!”

 “杀夫之仇?”曲承胤好气又好笑,他忍不住气地掐了她的脸颊一把,提醒她的措辞实在可笑。

 因为一边脸颊被掐住,夏拙儿张嘴说话时咧歪著嘴,口齿有些不清晰“咦?对喔!你又没被他们给杀死了,那我要报的是什么‘杀夫之仇’啊?”

 他也不忍心真掐疼她,松开手指改以指关节轻抚她的颊,笑问:“你真的敢动手杀人?”

 “其实…”

 偏著脸更靠近丈夫温暖的指关节,夏拙儿回答得有些迟疑。

 “嗯?”

 他觉得她就像是只用脸颊摩擦著他手指撒娇的可爱小猫,让人想狠狠地揣抱在怀里疼惜。

 “不敢。”她笑嘻嘻地回答。

 “呵呵…”她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膛,双臂环著他的身,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下不了手,而我又不敢杀人,那…”

 “那?”

 纵是夜里鸳鸯第间已是无数恩爱,但她纤软的身子一偎进他怀里,总让他免不得又是一阵心笙摇动。

 “那就算了好不?”夏拙儿轻轻松松地说。

 温暖霎时被寒风冻结,曲承胤回答不出个“好”字,也回答不出个“不”字,唯有沉著脸的缄默著…

 不过,他倒是发现夏拙儿的心眼,其实一点都不拙!

 ××

 “不再说些似假似真、似是而非的话来劝我了?”对于夏拙儿不同之前的反相稽,曲承胤倒是先开口提醒。

 “哼!”夏拙儿嘟著小嘴轻哼。

 “你又怎么了?”即使再不经心,他也发现她的异样了。“嘴里嗯嗯哼哼的做什么呢?”

 “因为我舌头上酸酸的。”前所未有的微妙情绪在她心底直冒著酸味泡泡。

 “酸酸的?”

 “我在吃味,当然酸酸的嘛!”

 “有什么好吃味的?”他失笑不已。

 “肚皮子都饿得发疼了,还得陪你在这里偷看你的旧情人,我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头部、心口、肚腹。“都不舒服!”

 没有费心隐藏情绪,她老实且直接地宣不满。她认为、也知道自己有不愉快的权利,这是受宠爱的人自然而然会有的反应。

 旧情人?

 曲承胤愕然,他觉得“旧情人”这个字眼夏拙儿算是用对了,但也不算全对,顿时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拙儿…”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侧的子,绷著的脸似笑非笑,让他心头涌上一股胆战心惊的紧张。

 他们俩不算有过真正的争执,曲承胤隐隐约约地感到理亏,正伤著脑筋不晓得该如何陪笑脸使她开心?

 “下不了手对不对?”她斜睨了他一眼“我知道啦,她是你香伶表妹,又是你‘前’未婚,就算背叛过你、推你落崖,可总是情意尚存,所以你连挣扎都不需要挣扎就心软了,对不对?”

 “拙儿…”

 她不笑的小睑让他的心头有种冷风吹过的感觉“我心里想的,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也没有什么对香伶情意尚存那回事,现在我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他拚命的想解释。

 她不顾他的慌张,表情平板地继续说道:“况且她现在已经是你的弟媳,也了个大肚子快生下你的侄娃娃,所以你不能残害还未落地的无辜小生命,一尸两命太残忍了对不对?”

 香伶虽身怀六甲,但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韵,她的黑发如云,发上著一支象牙簪子,面容秀美,个子颀长,穿了一件五彩的丝绸衣衫,前绣著山的图案,披著一件麻纱的罩衣,裙裾飘飘…

 想起香伶以她一身的秀美及雍容贵气,可能曾经拥有过曲承胤的全心爱慕,便令夏拙儿发现自己的情绪之中也开始出现了“嫉妒”两字。

 现在心里只有你一人?

 嗯哼!

 意思就是过去的“你一人”那句话是对香伶说的…

 唉,算了,过去的事就不管那么多了!

 夏拙儿心里仍是不停地嘀咕著。

 自从知道心意归属于他之后,即便她的子再豁达,一触及他过往的情事,心里自自然然的就有了计较。

 “是…我是有想到这点…”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曲承胤伸掌握住她的小手。

 他拉紧她小手的举动,奇异地抚慰了她浮动的心。

 “就算等你侄娃娃落了地,但让小婴孩马上就没了娘,太不人道?”没娘的苦滋味他们都懂,她语气逐渐平和。

 “的确是…”

 捏捏掌心里的小手,他发觉她的手指不再那么紧绷。

 “而等到孩子大了些、懂事了,就更不能让小孩子知道没娘的苦滋味?”微微皱皱眉心,她能深刻体会失去娘亲的小孩子的苦楚。

 “嗯…”他掀了掀嘴出声,算是回答。

 “所以罗!”

 强力振作起颓靡的精神,她朝他漾出一抹灿烂的笑。

 “所以?”

 他不了解她情绪上突然的转变所为何来?

 “我们什么事也不用再伤脑筋,还是快回客栈,去吃碗热腾腾的烧面,再好好的睡掉疲惫吧!”她轻松地笑着,眼底却没有轻松的光彩。

 她的笑,对他来说,有某种不同以往的异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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