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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嘉珲还是把小子留下来了。

 因为苏勒和达用生命向他保证,他们绝不会允许夫人出任何问题;也因为他的理智不断警告他,他最重要的责任在于族人的福祉,而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所以琥珀高高兴兴的被留下来了。

 是的,她是很高兴,虽然不能和嘉珲一起去狩猎确实很令人失望,但转眼一想,没有那只纸老虎在旁边啰唆,村寨里的老大就是她这个酋长夫人,这是哈季兰告诉她的,依照涅剌古部的习俗,当酋长不在的时候,酋长夫人就是代理酋长。

 嗯!不错,代理酋长这个名字听起来真不错,很好,她被压制了这么多年,终于有她扬威吐气的一天了!

 不过,在发威之前她必须先好好学习学习这里的生活习惯与风俗,不然发错威了怎么办?还有,得让族人们更习惯她的丑陋,更习惯与她这个汉人相处,她希望他们能拿她当自己人看,因为她也准备拿他们当自己人看。

 从今以后,这儿就是她唯一的家了!

 “苏勒,那个…哈莲要生孩子了吗?”望着窗外经过的人,琥珀犹豫地问。

 “是啊!夫人,大概在年底吧!”

 “可是…”琥珀迟疑的眼神瞥向他。“听说她只有十二岁啊!”“我们女真人都很早婚,女孩十岁就可以嫁人了。”

 “十岁!”琥珀惊愕地了口气。“全都是那样的吗?”

 “也不全然是,”双臂环,苏勒斜倚在灶房门旁。“我们女真人的婚姻是相当自由的,只要看上眼,男女间相互同意就可以成亲了,然后男的就到女方家去服役三年,生了孩子后,男人才可以把子带回自己家里。”

 “真好。”琥珀喃喃道。可以自己决定要跟自己相处一辈子的对象,这是一般汉家姑娘所无法想象的事。

 “不过…”苏勒再追加。“有时候为了各种部落间的现实因素考量,父母也会鼓励子女和特定对象成亲,譬如嘉珲就曾经因为如此定过亲。”

 静默了好一会儿,琥珀猛然回身,满脸惊讶之

 “夫君定过亲?”

 “是啊!”苏勒漫不经心地应道,狐疑地瞧着她两手雪白。“你在做什么?”

 “做汉人的糕饼甜食,很好吃的喔!我想你…呃,不,我们族里的小孩一定会很喜欢吃的。”琥珀迅速解释完,再问:“你刚刚说夫君定过亲?”

 “对,和鄂托部的布耶楚客。”苏勒依然心不在焉地打量她身后的未成品。“你为什么要做汉人的糕饼给族里的小孩吃?”

 “因为我是酋长夫人嘛!当然要关心族里所有的女人,要疼爱族里所有的小孩呀!”琥珀不耐烦地解释。“那他们后来为什么没有成亲?”

 深深注视她一眼,苏勒耸耸肩。“起初是鄂托部酋长希望能和涅剌古部形成更紧密的关系,所以鼓励他的独生女布耶楚客来追求嘉珲,咱们前任酋长也觉得如果两族能够联系起来是最好,所以嘉珲就应允了对方的追求,随后便送了三百匹骏马给对方作聘礼,不料在婚礼前夕,嘉珲为了要救父亲,脸上被『老爷子』抓出两道疤,没想到布耶楚客才看一眼就提出退婚,嘉珲不喜欢勉强人,也就答应了。”

 “原来夫君是为了救父亲才受伤的?”琥珀惊叹。

 “那年他才不过十六岁,眼见父亲被两头『老爷子』攻击,当即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帮忙,可是刚从冬眠中清醒过来的『老爷子』最凶狠不过了,虽然最后他们还是杀了其中一头,但嘉珲的脸也受伤了。”

 “夫君这么勇敢,为什么布耶楚客还要退婚呢?”琥珀满眼不解地问。

 “因为他的脸受伤了呀!”苏勒蹙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对布耶楚客来讲,重要的不是嘉珲有多勇敢,而是因为那两道伤疤,他的脸看上去有多可怕。”

 “可怕?我不明白…”琥珀看似更困惑了。“虽然夫君不似汉人那样端正斯文,可是他的眼眸漆黑又深邃,睫也好长,鼻子更直,他还有高高的颧骨和有力的嘴,当然,最好看的是他的酒窝,人得不得了,每次他笑出深深的窝儿来,我都会看呆了呢!”

 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再严肃地点点头。“没错,虽然他不似汉人那般斯文,但也是英俊的,犷又豪迈的英俊,哪里可怕了?”

 “可是他的伤…”

 “不过是两道疤而已嘛!有什么了不起。”琥珀显得非常不耐烦,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硬要咬住那两道疤不放?“他的眼睛没瞎,鼻梁也没断,最多断了一条眉毛而已,根本没有多大影响,更不会破坏他的好看,干嘛这么在意它们嘛!”

 这回苏勒的深深凝视更久,而后徐徐绽出一弯笑。

 “嗯!我想你说的没错,嘉珲仍然是英俊的。”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更不懂了,嘉珲这样的容貌她都会觉得很英俊,又怎会认为自己很丑陋呢?她到底有没有看过自己?

 “我说的当然对!”琥珀断然道。“我认为是那个布耶楚客的眼睛有毛病!”

 布耶楚客的眼睛有毛病?

 苏勒藏起笑容。“你下午还要去练习箭?”

 “当然。”琥珀转回去继续做她的糕饼。“每天早上我都会做一些糕饼零嘴给小孩子吃,或者去和族里的女人串串门子聊聊天,中午用过膳后练一个时辰箭,剩下的时间就请格佛荷和哈季兰教我族里的女人应该负责的工作,晚上再做点女红或看看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酋长夫人,可以名正言顺的让奴隶来伺候你,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

 “因为我不想作个没用的女人。”

 苏勒睁了睁眼,而后笑了。“我想你会是个好子。”她不但人美,还是个勤劳的好姑娘,跟他所知的汉家姑娘全然不同。

 “夫人,水缸装满了。”格佛荷从窗外叫进来。

 “谢谢,来,进来帮我尝尝是这个桂花圆子或桂花松糕比较好吃?”

 苏勒怔了怔。“你哪来的桂花?”

 琥珀回眸一笑。“昨天才送到的那七大车货物里。”

 “那不是你的嫁妆吗?”

 “对啊!氨宰相大人的随侍说随便我们开口,无论我们想要什么他都会帮我们准备妥当,权当是我们的嫁妆,我想是因为我们嫁到这种关外偏远地区,他们也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就很不客气的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给他,上面列的都是这儿缺少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这里缺少什么?”

 榜佛荷进来,琥珀拿了一颗桂花圆子给她尝,格佛荷直赞叹好吃,琥珀马上笑开了嘴。

 “笨,问问那位教我们女真语的女人就知道了嘛!”

 “…你究竟开了什么样的单子?”苏勒好奇地问。

 再拿桂花松糕给格佛荷吃,后者依然拚命说好吃,琥珀更是眉开眼笑。

 “很多啊!譬如香料、葯草、指南鱼(指南针)、纺车、医书、葯典和有关建屋的书籍《木经》之类等等,还有粮物和蔬果花草的种籽与幼苗,以及说明如何种植的书籍和各种农具,我是不知道这里能种什么啦!所以叫他们全部都准备,如果能有一、两样能种成功就好了。”

 好像股突然被狗咬了一口似的,苏勒冷不防跳起来,还尖着嗓子怪叫。

 “粮物种籽?”

 被他的大叫声吓了好大一跳,手一颤,桂花圆子掉了好几粒,琥珀懊恼地望着地下。

 “干嘛啦!吓我一跳。”

 “我…”苏勒兴奋地猛口水。“可以去看看吗?”

 “去啊!吧嘛问我?我又没…咦?跑得好快,他什么时候长翅膀了?”

 琥珀咕哝着耸耸肩,见格佛荷两眼直口水,又拿了一块桂花松糕给她。

 “哈季兰呢?”

 “快下雪了,我们得多储点柴火,她还在忙着,待会儿我也要去帮她。”

 “哦!那留点给她,剩下的我要拿去给族里的孩子们吃。”

 又过了好半晌工夫后,琥珀拎着篮子准备出门,却差点在门口撞上苏勒。

 “天哪!”琥珀猛拍口,惊魂未定。“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来去去都好像有鬼在追你似的…”她往他身后瞧去。“干嘛?你老婆在追着要揍你?”

 “不是,”苏勒哭笑不得,却依然掩不住极度兴奋“是种籽,结实又满,它们是品质最优良的种籽啊!”他高昂的大叫。

 “种籽?”琥珀一头雾水。“所以?”

 苏勒唉了一声。“你不知道,除了以采珠和燕窝为生的女真部落以外,大部分女真部落都是以游牧渔猎为生,营帐穹庐四处为家,但自十年前嘉珲运送马匹到关内去一趟回来后,他就决定要让涅剌古部安定下来,好不容易才劝得他父亲让族人在这儿围栅筑屋,而且想要学汉人一样种植粮物,但是…”

 他恼怒地咬了咬牙。“种籽得向汉人购买,而汉人一看是我们女真人要买,不但把价格抬得特别高,给我们的还是劣等种籽,又不肯告诉我们正确的种植法,结果如何可想而知,所以我们只好一次又一次的回头去买他们的种籽…”

 “汉人真诈!”琥珀喃喃道。

 “可是…”转个眼,苏勒又兴奋起来了。“我刚刚去看过了,你那些种籽都是最好的…”

 “抱歉,是我们的种籽,涅剌古部的种籽,”琥珀一本正经的摇摇食指做更正。“不是我的,瞭吧?”

 苏勒静了静,然后笑了。

 “是的,我们的种籽。不过…”笑容又消失。“我们都不识字…”

 “我识字。”推开他,琥珀走出屋外。“放心,今年冬天里我一定会把那些书看完,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要先拿什么来试种看看。”轻快的步下台阶,她朝后挥挥手,轻车路地行向族里小孩子最常聚集在一起玩耍的练箭场。

 望着体态窈窕的身影渐去渐远,苏勒嘴角悄然扬起一抹含有深意的笑。

 他有预感,这位个头儿娇小的夫人,对嘉珲,对整个涅剌古部,她的影响绝对不会太小!

 琥珀又回到幼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仙女,活泼又快乐,一时半刻都静不下来,仿佛急着想弥补过去那被压制的五年时光似的。

 但同时她也长大了,又经历过被迫的痛苦,所以她不再任、不再刁蛮,懂得体谅别人、关怀别人,了解她必须先付出自己,人家才有可能接受她,所以她在品尝阔别已久的自由的同时,更忙着用那仿佛永远都用不完的旺盛精力,为涅剌古族人做她所能做的一切。

 苞族里的小孩玩在一起、疯在一起,同族里的女人一块儿挥汗如水,负责同样辛苦的工作,和族里的男人讨论如何用竹子把水导引进村寨里来,如此一来,女人们就不必大老远跑到河边去提水了。

 到了大雪纷飞的十一月里,她的女真语更标准、更流利了,也已大略识女真人的生活习惯,村寨里将近半数的族人她一见面就叫得出名字,小表们最爱着她要糖要零嘴吃,偶尔她还会按照医书为族人们治疗一些小病小痛──游牧民族对外伤、骨伤自有他们一套独特的医疗方式,但对那些内在的病病痛痛却很没辙。

 于是,族人们对她的印象也由单纯仰慕她的美丽──虽然她总是说自己很丑,逐渐转变为打从心眼儿里喜爱她、接受她。

 在他们眼中,酋长夫人几乎是完美的!

 几乎,不是全然。

 她依然是个人,是人就有缺点、有弱点,而她的弱点之一就是──

 “我知道这里会很冷,可是…”堂屋的连炕上,琥珀抖着嗓子躲在毡里蜷缩成一团。“我不知道会这么冷,而且…老天,越来越冷了耶!”

 炳季兰用同情的表情热了一碗羊放在炕桌上。

 “喝点热羊吧!夫人,这该会好点儿。”

 “如果明天能够不再下雪…”双手颤巍巍地捧起碗,琥珀可怜兮兮地瞅着哈季兰,期待哈季兰能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譬如跟她保证说明天绝对不会再下雪了。“我一定会好点儿。”

 炳季兰与格佛荷相觑一眼,扬起一脸歉然。“很抱歉,夫人,外头已经开始结冰了,这雪、这冰都得持续上两、三个月以上呢!”

 一听,琥珀忍不住呻了起来“天哪,让我死了吧!”再看她们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又不怨恨起来。“好过分,你们明明穿得比我少,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显冷?”

 “我们生长在这儿,早就习惯了呀!”

 琥珀鼻子,模样儿更可怜了。“那我要多久才能习惯呢?”

 “这…”哈季兰苦笑。“哈季兰也不知道呀!”别说习惯了,最担心的是夫人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那才惨!

 小嘴儿撅高了。“我恨你们!”

 炳季兰与格佛荷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好辛苦,两张脸全涨红了。

 叹了口气,喝两口羊即放下,琥珀喃喃问:“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都下这么大的雪了,他们还能猎到什么?是耗子还是松鼠?那大概连他们的牙都不够吧?”

 炳季兰抿轻笑。“阿克敦大约这两天就会回来了,至于酋长大人,他也派人送了好几趟猎物回来,收获竟也不比阿克敦少呢!想来也晚不了几天吧!”

 才刚说完,大门上便传来咚咚咚的擂门声。

 “回来了,阿克敦他们回来了!”门开处,是达顶着满头雪来报讯。“他们带回更多猎物,不过…咦?夫人呢?”

 “夫人不就在那…”哈季兰两人听得奇怪,诧异地回头。“咦?夫人呢?”

 一团茸茸的毡毯下突然冒出一只纤纤玉手摇了摇,旋即又缩回去,原来门一开,寒飕飕的冷风一刮进去,琥珀马上缩头躲进毡毯里头去了。

 “夫人,”达提高声音叫。“额尔赫快死了,你是酋长夫人,麻烦你去安慰一下他的老婆…”

 毡毯蓦然飞开,琥珀跳出来惊呼。“谁快死了!”

 “额尔赫,和阿克敦一块儿出去打猎的族人之一,他在离村寨不到半天路程时突然倒下去昏不醒,因为他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这么死的,所以…”

 不待他说完,琥珀已然冲进房里去拿医书又跑出来。

 “走,带我去他家看看!”

 由于女真族有收继婚的习俗,接收了父亲的小妾和两位哥哥的子,额尔赫平白添了四个老婆在临终之际跪在他身边哀嚎,再加上他自己的老婆孩子媳妇孙儿,四周围满了整整两打人哭声震天,再加上萨满(巫师)在一旁跳神驱鬼降魔,场面更是热闹非凡,整个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琥珀难以理解地打量那个高大魁梧的四十多岁族人,见他躺在地上直的,一眼看上去确实像是即将要被神灵招去喝茶了。

 可是怎么会呢?没病没痛又那样健壮,怎会说死就死了呢?中了不成?

 仔细问明状况后,她便打开医书满头大汗地拚命翻、拚命找,已经忘了天气有多冷,大雪仍在飘扬,更没注意到一个老实敦厚的壮硕汉子盯着她快掉出眼珠子来了,达侧首过去对那汉子说了几句话,那汉子惊咦一声呆住了。

 “嘉珲的老婆?”

 达点着头又说了好几句,随后苏勒也来了,三个人叽哩咕噜讲得好不热烈,而一旁的萨满跳了半天见病人没反应,宣告神灵自有祂的决定,已经不是他的祈祷能以改变的,然后就收摊离开了。

 再过片刻后,琥珀抬起头来,状极为难地咬住下犹豫好半天后,终于下定决心先吩咐哈季兰替她取来置放金针的盒子和腧针灸图经,再面带迟疑之地对额尔赫的老婆婉转解释。

 “我…我是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救他,但我不是大夫,只有四本看得不是很能理解的医书,更没扎过什么针灸,也抓不准什么道,连他到底是什么毛病我也不是很肯定,所以我真的只能试试看,你们千万不要抱太大希望,若是…”

 “夫人!”额尔赫的老婆凄然打断她的话。“横竖您不救他他也是要死,您肯伸手试试,起码还有一丝丝希望不是吗?就算他还是死了,那也是注定的,我们不敢怪您的!”

 但是在下针前,琥珀又犹豫了,她的手在颤抖,怎么也扎不下针。

 “夫人,他已经要死了,你干脆就当他已经死了,所以这会儿你试图要救的是个死人,救不活死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自然没有人会责怪你,对不对?”苏勒温言鼓励她。

 是啊!既然大家都已经认定他非死不可了,就算她救不活他,又有谁能怪她呢?当然她自己也不能。

 于是,金针扎下去了…

 “不准再喝酒,也不准再吃肥!”

 “夫人!”额尔赫口齿不清地大声抗议。“不喝酒就不算男人,不吃我还能吃什么?”

 “你敢不听?”琥珀两手扠,气势汹汹。“好,那你就去当死人吧!”

 额尔赫瑟缩了下。“可是…”

 额尔赫的几个老婆马上围上来,一边向丈夫瞪白眼,警告他男人在家里就得听女人的,一边异口同声坚决地说:“放心,夫人,您的吩咐我们会照做的。”

 琥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以后只能给他吃鱼,最好多吃点青菜,味道也要尽量清淡一点。”

 “是,夫人。”

 “还有,他的左半边身子恐怕…”琥珀出歉疚的眼色。“虽然多做一点运动会好点,不过绝对不可能完全痊愈的。”

 “但是他还活着,不是吗?”额尔赫的老婆感激地握住琥珀的手。“谢谢您,夫人,真的谢谢您!”

 “我也是误打误撞撞上的,运气好而已。”琥珀惭愧地说,这绝不是客套话,而是事实,连她自己都觉得好惊讶竟然能把人救活回来。“啊!对了,他们…”她两眼朝额尔赫的孩子们瞥去。“最好也不要吃喝酒,除非他们不怕跟他们的父亲一样。”

 “是吗?”额尔赫的老婆神情一凛。“好,我记住了。”

 两脚甫踏出额尔赫的屋子,一顶上瑟瑟的寒风,琥珀马上熄了刚刚那股子气势腾腾的凶焰,只瑟缩着想把整个身子缩成更小团,阿克敦忙又替琥珀披上另一件风麾,把琥珀包裹得活像只大熊一样臃肿。

 “天哪!这雪没没夜的下,究竟还要下多久啊?”

 “这场雪大约明就该停了,然后起码会有几天特别干冷,但无风也无雪。”阿克敦敦厚的脸上有两抹红晕,显而易见他仍然不太习惯琥珀那天香国丽姿容。

 “几天?”琥珀不觉吐出颤巍巍的呻。“也就是说之后还会继续下?”

 “是。”阿克敦老老实实的回答。

 “是?”琥珀恨恨地横他一眼,开始抱怨。“你就不能稍微犹豫一下下,或者说『可能』就好,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斩钉截铁的说『是』,让我一点期待的希望都没能有?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很讨厌我,所以故意这样欺负我的,对不对?”

 “嗄?不…不…我…我没有啊!”憨直的阿克敦马上被她几句强词夺理的话说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差点跪下来求饶。“我是…是…”

 “我说琥珀夫人,还说人家欺负你呢!明明就是你欺负人家嘛!”

 达蓦然自一旁冒了出来,笑咪咪的,眼神更是古怪,琥珀马上瞪更多白眼给他看。

 “刚刚就不见你的人影,现在又突然跑出来干什么?”

 “接夫人凤驾呀!”达挤眉弄眼地说。“雪越下越大了,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苏勒呢?”

 “在处理猎物。”

 “又有人送猎物回来了?”

 “…是啊!”由于裙子被雪淋了,所以一回到自己的屋子后,琥珀便直接走向寝室,打算先换件裙再说。而达则及时拉住正想离开的阿克敦,与自灶房里探出头来的格佛荷相对一笑,神秘兮兮的,下一刻便听到寝室里突然拉出一道又长又刺耳的尖叫,随后即见琥珀怒火冲天地冲出来咆哮。

 “达,我的寝室里头有个光股的男人,快去把他给宰了!”

 达失声爆笑。“不要,我还没动手就会先被他给宰了!”

 琥珀甫始一楞,忽闻身后传来低沉的调侃。

 “我才出门不到两个月,你就想勾结夫谋杀亲夫了吗?”

 “耶?”琥珀愕然回首,只见上身依然赤,两手慵懒地撑在左右门框上俯视她的赫然正是她的纸老虎夫婿,不燥热上脸地咧开满嘴尴尬的笑。“哈哈,原来是嘉珲夫君,好…好久不见。”

 “是啊!是好久不见,久到你都认不得我了。”嘉珲语气调侃地说。

 “那怎能怪我?我只看见你的,那上面又没有写你的名字。”来不及表现一下她的腼腆害羞,琥珀冲口而出反驳,还指控“两边都没有!下回你若是再碰上『老爷子』,记得请它在你的上也抓个两道疤出来,最好是一边一道,这样我一定认得!”

 逐渐低下来的笑声陡然又拔高了,嘉珲哭笑不得地瞪达一眼,那家伙的嘴却咧得更开,笑得更大声给他看,他只好揽住琥珀的肩头回房里去,砰一声关上门,把笑声阻隔在门外。

 一进房,顾不得向夫婿问安,也顾不得伺候夫婿,更顾不得向夫婿吹嘘自己干了多少活儿也没像他所“预言”的那样累死,琥珀只顾急急忙忙丢开风麾换下透的衣裙,再加上一件皮裙子套上皮背心,又一件件套上三袭皮袍,然后拎着一条厚毡毯爬上炕去把自己半丝风不透地包裹起来。

 回眸一瞧,发现上身光的嘉珲反倒不急着穿上衣服,光睁大两眼怔楞地注视着她,琥珀不替他猛打哆嗦。

 “喂!你怎么还不赶紧穿上衣服,不冷吗你?”

 “不冷。”嘉珲慢地坐到她身边。“你很冷?”

 “废话!”说着,琥珀再把毡毯往上拉,连自己的脑袋都包裹进去了,还拚命发抖。“快冷死了!特别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快冻成冰块了。我看这个冬天还没过完,我就要上西天报到去啦!”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

 一回到村寨里,苏勒就忙着向他报告琥珀的状况,令他颇为讶异小子竟是那样精力充沛又有活力,好像再多再重的活儿都累不倒她似的;更讶异她是那样诚心诚意为他的族人付出,那样迫切地想要融入他的生活之中。

 说他不感动是假的,所以当他听到她有多畏惧寒冷时,心中加倍担忧,担忧他很快就会失去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子了。

 “我会叫人在这屋里放几盆火,没事你就不要出门了。”

 “我不反对。”琥珀喃喃道,没有任何异议地允诺作个听话的好子──在这个冬天。

 “至于晚上睡觉时…”他的眼神突然蒙上一层雾,雾后是若隐若现的炽焰热火。“我有更好的办法让你热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办法。

 “我现在已经开始热起来了。”她呢喃道,无法不想起刚成亲那十天两人之间的亲密行为,在他毫不稍瞬的注视下,热气由脸上迅速扩散至全身,没有多久,她连脚趾头都烫起来了。

 成亲十天,夫俩便挥手说再见,一别就是将近两个月,正常来讲,再见面时两人八成会如同甫成亲那天那样陌生,但琥珀想要有这种感觉却很不容易,因为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村寨里的每一个人都抢着跟她聊到酋长大人是如何如何的好,聊到她想一时片刻忘记他都很难。

 在族人嘴里,嘉珲是个非常非常伟大的酋长,当所有女真人仍固守在游牧渔猎的传统生活时,他独排众议坚持要让族人们安定下来,当时大部分族人都颇不以为然,但数年过去,虽然稼穑的成果依然凄惨到教人想掉泪,但大家都已能体会到稳定生活的美好,拥有一个安定的家又是如何令人心满意足。

 遗憾的是,纵使每一回开部族会议时,嘉珲总不肯死心地一再试图说服涅剌古部其他氏族族长跟随他的脚步,不过只要他们的稼穑一天不成功,各族长也难以信服他的理念。

 “既然他这么伟大,怎么咱们族里没有女孩子肯嫁给他?”

 “有啊!怎么没有,还多得很哪!不过…怎么说呢?酋长大人为他人想得太多,为自己又想得太少,他总以为族里的女人愿意嫁给他是同情他、可怜他,而他生平是最讨厌勉强别人的,倘若是为对方着想还没有话讲,如果便宜只让他一个人占,他是打死不肯的。”

 “就因为被退过一件亲事?”

 “可以这么说吧!只要仍有女人以畏惧嫌恶的眼光看他,他就会认定没有女人会真心想嫁给他。而那种眼光,老实说,只要酋长大人一踏出咱们村寨,那种眼光便处处可见,也难怪酋长大人始终不信族里的女人对他的心意。”

 “好顽固的人。”

 “是,酋长大人的确很顽固,不过他也很稳重、很有耐,不会一意孤行,总是在综合大家的意见之后再做出最好的抉择,而且在某些时候他也是很好说话的,譬如…”

 由于族人们的热切,虽然相处不到十天,琥珀对夫婿的了解却几乎有十年那么多,即使分别将近两个月,她却时时刻刻都感觉得到他仿佛依然留在村寨里个个角落,也许她并不是特别想念他,却很希望他能尽快回来,因为她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他。

 因此,相隔多时再聚首,她并不觉得有多陌生,特别是在又一次见面时,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那副扎实人的光,差点吓掉她的眼珠子──场面够震撼;然后还要忙着解释为什么她不认得他的光,以至于会有“勾结夫谋杀亲夫”的举动出现──场面够可笑。

 解释完毕之后,她马上想到有好多好多囤积在心中的问题急着想问明白,头一个就是──

 “嘉珲夫君,你怎么会想到要让族人安定下来?”

 嘉珲瞟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挪到她身后,拥她入怀。“我去关内一趟回来,见识到汉人的生活之后,发现只有安定的日子才是最适合人类的生活,也才能如同汉人那般有各方面的进步。”

 “很不容易吧!要说服大家改变生活方式?”

 “确实,不过这对族人有好处,再困难也要想办法克服。”

 “难怪族人们这么信服你。”

 “应该要做的事就得去做,这是我的责任。”

 琥珀习惯性地躺入他的臂弯里,如同他们共乘一骑时,因为他的怀抱就如同被窝那般温暖舒适,而她的手则无意识地覆上他脸上的疤痕,仿佛爱抚似的轻轻摩挲着。

 “如果他们一直不肯听你的,你会他们吗?”

 “有必要时,但我宁愿是他们自愿,毕竟这是改变整个生活状态的大事,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的话,反倒会让他们陷于困苦的境地。”

 手指头溜下来贴在他的脸颊上,琥珀畔勾起喜爱的浅笑。他的酒窝非常深,比她爹爹更深,不仅笑时会出现,抿或说话时也不时会冒出来,她真是爱看啊!

 如果说这两个月来她有非常想念他的地方,那必然是他的酒窝。

 “你有没有想过为族里请位汉人大夫来?虽然我有书,但实在不是很懂,几次侥幸能医好族人是我运气好,下一回恐怕就没有这种运气了。”

 她柔腻的小手贴在他脸上的感觉真是好!

 嘉珲心想,眼神逐渐蒙上一层热雾。“有,但是没有汉人大夫肯来。”

 “或许你应该多给他点好处。”

 “他们一看到我的样子就不敢来了。”

 “怎么会呢?”她惊异地睁大眼,无法理解。“你这么好看!”

 他好看?

 一抹慵懒感的笑容徐徐漾开来,将他冷峻的脸融化成无比吸引人,令她情不自地发出一声惊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笑容,这可比他的酒窝更有魔力,她爱看他的酒窝,但他这种笑容却深深住了她,使她整个脑海里只剩下他的笑容。

 “只有…”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移至他上的笑纹“只有什么?”顺着他的口气,她喃喃地问,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你会…”握开她的手,他的缓缓低下“觉得我好看。”充满占有地覆上她的

 “哦…”她不觉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你在…干什么?”

 “吻你。”

 “可是我…还有好多事想…想问你…”“那你就问吧!”

 “…呃…问什么?”

 琥珀最后一个清楚的意念是,她的夫婿真会亲吻,或许她应该先问问他究竟是打哪儿学来的?

 翌,就如阿克敦所说的,雪停了,苏勒陪同嘉珲在村寨各处巡视一圈,检查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整修的。而后当两人一起回到嘉珲的木屋,一边讨论如何应付正月里的问题,他蓦然噤声并停住脚步,愕然目注木屋左侧的仓库。

 “我的仓库…”他斜睨向苏勒。“为什么又多了一间?”

 “你出发去打猎后两,夫人的嫁妆便送来了,不加盖的话就放不下。”苏勒轻描淡写地说,把兴奋隐藏在淡然的面具底下。

 “琥珀的嫁妆为什么要放仓库?”嘉珲更是狐疑。“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竟然需要占用到两间仓库?”

 苏勒咳了咳,掩下险些忍不住的笑意。“要不要进去看看?”

 “当然要,如果可以放进屋里的就放进屋里,不要占用仓库。”

 “好啊!我陪你,顺便…”苏勒又咳了咳。“为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夫人的嫁妆一定要占用仓库。”

 一刻钟后,嘉珲快步进入自己的寝室,双眼深深凝住炕上那一团毡毯──琥珀老是把自己包裹成一团蛹,深郁的眸底是深刻的感动──她的嫁妆没有一样不是为了他的族人而要求的,他慢慢地在炕边落坐,阖眼强自下心中翻腾的激动,再徐徐打开,将那团蛹拥入怀中又过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恢复平静的心情。

 “琥珀!琥珀!近午了,快吃午膳了,你还不起来吗?”

 “唔…嗯…吵死了!”

 “琥珀…”嘉珲带笑打开蛹茧。“要吃午膳啰!”

 “不要吵嘛!人家还要…午膳!”

 凄厉的尖叫,琥珀蓦然跳出来,如果不是嘉珲抱紧了她,她早就摔到炕下去了,而且还是光溜溜的摔下去。

 “完蛋了!完蛋了!”手忙脚的挣开他的怀抱,琥珀跳着脚去拿衣服穿,一边喊冷,一边气急败坏地嘀咕“我答应过那些小家伙们说今天早上要做酥糖给他们吃的说,现在一定来不及了,怎么办?呜呜,都是你害的啦!”

 “的确。”嘉珲大言不惭地承认是他昨晚需索过度让她太累了,害她今天睡到近午还爬不起来,而他则是一大早就精神奕奕地到处去巡视。“抱歉。”再加一个言不由衷的道歉。

 “过来!”一穿好衣服,琥珀一把拖住他便往灶房里跑去。“过来帮我!”

 “我?帮你做酥糖?”嘉珲不可思议地指住自己的鼻子,随即决定她是急疯了才会叫他帮忙,于是指向早已在灶房里准备午膳的格佛荷和哈季兰,提醒她她们才是她应该点名的人。“叫她们帮你!”

 琥珀两手扠,气势汹汹。“是你害我的,自然要由你来帮忙嘛!”

 嘉珲坚决地摇头。“不可能,我不做那种事。”她又企图要随心所的指使他了吗?

 不,他绝不会让她得逞!

 虽然他为她展现温柔,更为她深深感动,但绝不会任由她爬到他头上撒野,这是有关全体涅剌古族男人的尊严,他绝不会轻易屈服!

 “但明明是你…”“我不帮!”更斩钉截铁的语气。

 琥珀怒视他片刻,蓦然回过身去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忙起来了。

 嘉珲双手抱盯住她僵硬的背影,好半晌过后,他看得出她依然很愤怒,于是决定她应该已经更了解到想要随心所吃定他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现在他可以稍微表现一下自己其实也是很体贴的了。

 “我可以替你拿东西。”

 琥珀的背影立时软化,笑咪咪的回过头来…

 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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