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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女子开了一罐午餐,另外一叠面包,交给子山。

 子山狼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女子取笑他,“一生中最美味的三文治?”

 “你说得没错。”

 “你是谁?”

 子山问:“你又是谁?”

 女子答:“我们是国家地理杂志社特派火山研究员,我叫安芝,一共三人,今由我负责在营中整理报告。”

 子山放下心来,“你们可有电话?”

 女子吃惊,“你不带通讯设备就跑进深山来?”

 子山取出他自己的电话,说也奇怪,电讯忽然畅通,电话又可应用。

 他问:“我如何下山?”

 “一直朝下走二十分钟便可抵达村庄,你可问他们租用车子,你身边可有零钱?”

 子山点点头。

 “我帮你搽些消毒药水,什么在追你,老虎,美女?”

 子山叹口气,“你不会想知道。”

 安芝笑,“我知道,是一个像猛虎般美女。”

 子山不出声,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座大岛。

 他休息片刻,向安芝道别,步行下山。

 返回文明,他心中踏实,叫了计程车,直赴飞机场。

 不幸中大幸是护照身份证零用全在背囊里,子山买了一套游客穿着的大花衣便在洗手间换上。

 飞机上坐在他身边的是一对中年白人姐妹花,他闭上眼睛休息。

 啊如此可怕经历,做噩梦也是应该的。

 “子山,子山。”

 他睁开眼睛,发觉身边那双白人姐妹变成外婆与福怡。

 子山哀告:“不关我事,让我走。”

 外婆说:“是你自己找上门来。”

 福怡的手按到他脖子上,“子山,你也做一次脑部手术吧,你看智科多好,他没有烦恼。”

 “不,他写字条向我求救,他知道你们陷害他。”

 福怡滑腻的双手渐渐扣紧,子山挣扎。

 有人大力推他,“先生,先生,你没有不舒服吧?”

 子山惊醒,那对白人姐妹错愕地看着他。

 子山沙哑喉咙说:“我做噩梦了。”

 飞机缓缓降落陆地。

 子山一出飞机场便叫车子驶往家华处。

 家华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车子到了门口,他一跤绊倒在门口,结结实实摔一跤,跌得七荤八素。

 子山趴在地上,根本不想再移动身体,还有什么好挣扎的,救这样烂死好了。

 子山似个孩子般痛哭起来,噎着忽然呕吐,更像一只受伤甩皮甩骨的病狗。

 这时,有人打开大门,一看,大吃一惊,“朱叔,是朱叔吗?”不嫌肮脏,立刻来扶。

 子山泪满面,天堂地狱全在同一空间,此刻小霖晶莹面孔一如天使长梦可。

 她唤呼:“妈妈,妈妈,朱叔回来了。”

 像一只失的老狗,蹒跚走了三百里路,终于回到家门。

 脚步声匆匆赶至,子山看到一双穿软鞋的脚,这不错是家华,他伸手去抱紧足踝。

 “抬进去,把他搬进屋。”

 母女出力把他扶进屋内,家华是处理危机专家,单身母亲,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她说:“小霖,请医生,我先替他冲净身体。”

 她扶着子山进浴室,让他坐在莲蓬头下,开了暖水照头淋,子山一直饮泣。

 “你喝醉了,怎么搞成这样?”

 可是子山身上没有酒气,他垂头不语。

 家华说:“你遍体鳞伤,仿佛同一只五百磅大猫打架,这三天你去了何处?”

 小霖探头进来,“医生来了。”

 “丁医生,你来看看他是否服了什么‮物药‬。”

 丁医生孔武有力,替子山披上巾浴衣,一把将他拉出,放在上。

 这时子山吁出一口气,到家了,他闭上两眼,把双手叠在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医生,他没事吧。”

 医生替朱子山检查,“嗯,这些难看的伤口全是皮外伤,顽童在操场也时时跌得体无完肤,那些丑陋的肿块是昆虫所咬引起感,他极度疲劳,像是在森林里迷路,也有点水,你做些鲜味汁食物喂他,让他休息。”

 家华焦急,“可要进医院?”

 “不用如此紧张。”

 “他仿佛受了刺。”

 医生问:“他做什么工作,压力可大?”

 家华忙答:“他是电影及电视剧编剧,十分辛苦。”

 丁医生颔首,“许多人认为坐着做的工作都算轻松,可是脑子只占人类体重五个巴仙,却摄取人体百分之二十精力,所以脑力工作最使人疲倦。”

 “他是过度疲劳?”

 医生对面无人的朱子山说:“你有点神经衰弱,我给你注,开些药,你喝过汤,多休息。”

 子山只听见一个声音说:到家了。

 他看到自己只得两三岁模样,圆脸、短发、朝妈妈怀抱里奔过去。

 他累极入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傍晚,有人推门进来,那是家华,捧着一只瓷罐,“喝些汤提神”,她给他一只管。

 子山问,“小霖呢?”

 “到书店找<驯悍记>阅读笔记,老师本来想教<凯撒大帝>,突然改变心意,同学们发急。”

 子山轻轻说:“驯悍记比较活泼。”

 家华答:“凯撒一剧悲切得叫人痛哭。”

 这叫做闲话家常,子山又回到现实世界来,他这才明白什么叫恍若隔世。

 “你没有事吧。”

 “请让我回到地库去。”

 “你把家具都搬走了,等好些再说吧。”

 “这是你的房间,家华。”

 “朋友要来干什么,请勿见外,不过,也别误会有人想与你结婚。”

 子山涨红面孔,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把头侧到一边不出声。

 家华叹口气,“我代你请了病假。”

 小霖回来,关切问:“朱叔什么事?”

 “医生说他疲劳过度,神经衰弱。”

 小霖又问:“实际上呢?”

 家华也不打算瞒着女儿,“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变成这样憔悴,只有失恋一个原因。”

 小霖吃惊,“朱叔失恋?这么大的人也失恋?”

 家华微笑,“是,他二十七岁,老大了,不应再有感情,啊,小霖,事实并非如此,即使如朱叔,也还有资格失恋。”

 小霖大胆假设,“你拒绝他?”

 家华苦笑,“你把妈妈看得太重,那人不是我。”

 小霖不置信,“谁,还有谁?”

 家华叹气,“那你得问他了。”

 “可是那白皙皮肤女子?”

 家华看着小霖,“我女,你的功课写妥没有,第二学期即将结束,转瞬又一年,别管闲事。”

 小霖点头,“下年度谢孟彬,回祖家台北,再也不会见到他。”

 家华诧异,“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孩子们会不习惯,那边功课多紧。”“我不知道,他只得跟着父母走,他其实不舍得。”

 家华有些唏嘘,连孩子们都得接受这种挑战。

 子山能够如常操作已是三六天后的事,公司不管他健康如何,把本子送到他家,你还活着吧,活着就能读稿,死了则不用。

 他照样工作到深夜,皮肤割伤之处结痂落,又恢复光滑,子山招呼家华到新居参观,家华十分喜欢:“这才是剧作家的工作室”,她说。

 整个客厅当作书房,大窗对着山谷,令人精神一振。

 子山叹口气,“可是我自觉最好作品在地库写出来。”

 “返回地库。”

 “小霖说你有约会。”

 “同事工余一起去喝一杯。”

 “他们都不是好人,司马昭之意,路人皆知。”

 “你放心,彼此没有寄望,亦无失望,不过是谈些传闻解闷:像谁与谁分居,竟向年轻前索取金钱,有人看不过眼说:‘喂,男人的钱要自己去赚’之类。”

 子山说:“男人不需要许多钱也能过日子。”

 “我知你是明白人,可是女子不一样,女需不住修饰,毋须夸张,但是头发皮肤牙齿一定要整洁,也少不了四季衣裳首饰,否则,看上去不是潇洒,而是邋遢,中年像收拾办公室的阿巴桑,年轻的像莺,我们选角部门见得多了,赫珍珠就是活生生例子。”

 “珍珠好吗?”

 家华取出电话,让子山看照片,“她已再世为人。”

 照片在葡萄园拍摄,山坡上排列整齐一望无际全是葡萄丛,珍珠戴着大草帽,穿短得不能再短有伤风化的短加大红色小背心,金棕色皮肤似丝缎一般。

 “她真是个美女。”

 “难得他俩依然相爱。”

 子山轻轻说:“不用为生活工作的人通常懂得谈恋爱。”

 “也只有那样年轻,才能忘记过去。”

 子山不出声。

 “子山,你最近沉默寡言,像变了一个人。”

 “从前我多嘴多是非?”

 “小霖说你居然对驯悍记没有意见。”

 子山微笑,“我对小霖说,莎翁有权写歧视女作品,他亦明显不喜欢犹太人,故创作威尼斯商人。”

 “平你会滔滔不绝带出水浒传作者更加不堪。”

 “是的,他们都怕女人怕到要把异视作故人。”

 家华笑,“我回去接放学了。”

 她一转身,子山便在她身后轻轻抱住她,把脸靠在她背上,闭上双眼,长长叹息。

 家华纳罕问:“这是干什么?”

 “就这样一辈子就很好。”

 家华不出声。

 子山松开她,“别迟到。”

 家华自窗户看出去,“子山,那辆黑色车子还在。”

 “什么黑车?”

 “我来的时候它停在对面,大半小时过去了,它掉了头,泊在横街,车牌JGM132。”

 家华心细如尘,子山可一点也留意。

 他说:“我送你回家。”

 家华微笑,“我没有仇家。”

 子山披上外套,“往日我也那样想,可是后来发觉,有人看我顺眼,只因为我呼吸,我有工作与我有朋友。”

 家华点头,“话又多起来,又恢复旧观了。”

 他们驶过黑色房车,那辆车子并没有动。

 家华说:“也许等人。”

 子山答:“这一区是中级住宅,不至于用到这种车子。”

 他与家华一起在学校接了小霖回家,再返回公寓,他那么没有再看到黑车。

 睡到半夜,听到邻居男女吵架,先用英语,再说普通话,女方反复控诉男友没有良心,他的男伴不停摔东西出气。

 子山被吵醒,双臂枕在头下发呆,女士,他想说:多讲无益,走为上着,他若享受这种游戏,可继续打情骂俏,若不,请勿浪费时间及青春,兼扰人清梦。

 果然,有人通知管理员上门干涉,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她饮泣半晌,转为寂静。

 子山却没有睡着,他起身喝杯茶,不知怎地,手一滑,杯子手摔破。

 子山十分可惜,“哟”地一声,杯子由小霖手绘漂亮图案,送给他作礼物,他一向珍惜。

 他拾起碎片,也许还可以黏好做笔,他不舍得丢掉。

 走近窗口,他发觉一辆黑色大车驶过。

 别太紧张,世上起码一半房车是黑色。

 他做了咖啡读报,照常梳洗,回到公司。

 秘书对他说:“朱先生,你有客人,在会议室等你。”

 子山意外,他今并未约见任何人。

 会议室门推开,他呆住,来人是罗祖罗佳两兄弟。

 子山轻轻说:“果然又是你们。”

 罗祖踏前一步,“子山,请跟我们走一趟。”

 子山冷淡地说:“黑色车子是你们的吧,为什么挑在公司见面,莫非怕我不开门,你们猜对了,两位,我没有话说。”

 “子山,林智科已在弥留状态,福怡请你去见她一面。”

 朱子山一震,跌坐椅子上,“你们谋杀他。”

 “子山,他酒中毒,脑血管栓,手术失败,完全有有据,不可胡乱猜。”

 “我不会跟你们走,你们仍然想我顶替他身份。”

 “子山,福怡的确有此意思。”

 “不。”

 “子山,假如你不答应,伍福怡不得已,只得宣布林智科死讯。”

 “那是她的决定。”

 “我们以为你深爱福怡,这是你的机会。”

 子山抬起头来,“林智科虽然放纵逸乐,但他不是坏人,他不应得到这样结果。”

 “他不幸没享有长寿,我们也很难过。”

 “罗祖,我以为你们已经与林家离关系,为何纠?”

 “我们始终是朋友,我们来找你,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深爱福怡。”

 “我爱的只有两名女子,那是于家华与她女儿小霖。”

 罗氏兄弟发呆。

 子山低声说:“你们请回吧,我聪敏才智都不能与你们相比,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看错了人。”

 这时,会议室门轻轻推开,有人走进。

 三人一起回头,同时看到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

 罗祖冲口而出:“这便是子山爱的于家华。”

 子山惊喜:“你怎么来了。”

 家华站到子山身边,“我确实于家华,我代表朱子山告诉你们,即使你们携,他也不会跟你们走,他是我的人,你们过不了我这一关。”

 罗佳连忙说:“于小姐,你不知其中纠葛。”

 家华却说:“呵,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一个人想见他,他却不想见那个人,可是那样?”

 罗佳只得点头,的确就是那么简单。

 家华拉开了会议室门,“你们请回吧。”

 罗佳微笑,“于家华的确坚强、能干、磊,子山,你眼光上佳。”

 他们两人再不多话,离开会议室。

 隔半晌,家华才松一口气,缓缓坐下。

 子山说:“多谢你搭救我。”

 “我过来开会,听说你在会议室,过来说几句话,一推开门,就听见有人说:‘我只爱于家华与她的女儿小霖’,叫我不得不身而出。”

 子山十分感动。

 家华问:“他们是一对双生子吧,一摸一样的相貌身段衣着。”

 “我没有问,他们两人有点分别,罗佳比较健谈。”

 “他们像一对武功盖世的保镖。”

 子山咳嗽一声,“这件事——”

 家华用手挡住子山的嘴,“我都知道,你不用解释。”

 “不,你不知道其中细节——”

 家华说:“你不用多讲,我已经听到我最要听的话。”

 子山微笑,“他们说你英明神武,果然。”

 这时已有同事进会议室来开会,他们两人退出。

 走到门口,子山问家华:“你进会议室来找我说话?”

 “是,有独立制片公司找我俩监制一套低成本影片。”

 子山停住脚步,他握住家华的手,“哪一家?”

 “阿省的PaucasPallabris。”

 “多么奇怪的公司名,那不是拉丁文沉默如金的意思?”

 “即少说话多办事。”

 “唷,正合我意,但是我从未听过他们大名。”

 “你听过《热闹黄昏》与《柯克先生的园子》吧。

 “那是他们的出品?如雷灌耳。”

 “叫好不叫座,却不至于令老板亏本,这正是我的愿望,”家华说:“我希望从头到尾拍摄一部电影作为小霖以外的作品。”

 “那还等什么?”

 “可是经济刚上轨道,子山,生活才略为稳定,又得连你也拖落水……”

 “家华,追求理想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个人同心养一个孩子还不成问题,几时约见谈合同?”

 “我决定当你及我的经理人,亲自谈判。”

 “去吧,勇往直前。”

 子山也觉唏嘘,永无宁是文艺工作者的命运,怪不得每个母亲都希望子女教书:一旦升上校长院长位置,可望得终身教席,心血努力有个代价。

 他们这票艺术家却得不停创新缔造记录,那真是叫人筋疲力尽的一份职业。

 于家华是天生的谈判专家,她坐下来,向对方负责人争取权益,决不退缩,态度光明磊落,叫人佩服。

 对方说:“于你一是一,二是二,后省却多少麻烦。”

 于家华微笑,“我当这是赞美。”

 “我们喜欢强悍女。”

 家华无奈,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进化到今模样,十年之前,她只懂抱着婴儿哭泣,偶而抬头,看到的是亲友厌恶神色。

 一她醒悟:喂,你才廿岁出头,很难这样过一辈子,节哀顺变吧。

 她站起来,走出一条叫于家华的路,直到今

 小霖一问她:“妈妈,我需要学你那样勤工吗?”

 家华肯定的说:“小霖,你不必,因为妈妈这一辈子已经做了三个人的工作。”

 签合约那下雨,他俩自“少说多做”公司出来,买了一张华文报,一摊开,子山便看到一段讣文:统元地产主席林智科英年辞世。

 伍福怡终于接受事实,宣布讯息,放弃朱子山这个替身。

 他抬起头,听见家华高兴地说:“回到环星,第一件事是辞职,幸亏我与你其实都是散工,按部头计,人家不屑与我们签合约,倒也有好处:说走就走。”

 子山不出声。

 “从前老是觉得没有合约人像矮了一截,今才知方便。”

 子山忽然说:“家华,我们结婚吧。”

 家华一愣,她缓缓低头,想了一想,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你就是想我同你结婚。”

 “对不起,家华。”子山深深歉疚。

 家华说下去:“这件事不急,待你成了名再讲吧。”

 “家华——”

 “这是计划书,足足一吋厚,每一行细字看得我头痛。”

 子山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永远不会放她走。

 这样一个坚强能干会得做家务又有丰富收入的女子何处去找。

 其实,她一直在他身边,彼时,从他的船屋窗户,可以看到她端坐着教小霖做功课,有时专注得两三个小时动也不动。

 可是,如果没有那段奇遇,他也许永远不会欣赏到她这颗平凡的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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