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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灞陵河边草木青,黄云上是征人。归来若得长条赠,不惮风霜与苦辛。

 一年之内,四见灞桥,按辔先行的崔破难免有感,只是今时今却容不得他来细细抒发这番聚散离别的情怀,他这一行千余人的队伍,还在距离桥头里许之地,就听灞桥另一侧响起了雍容华贵却是喜意洋洋的群乐奏鸣声。内宫教坊乐部伎的伎艺果然不凡,只将这一曲融合了兹胡乐的《归曲》中每一分的喜意与安闲都演绎的淋漓尽致,崔破等虽是有感,倒还可勉强忍耐。那后行的千人归国百姓,远远看着长安这黄金之城的依稀影象,耳边听着远游子归乡邦的乐曲,几年来无奈离家,在异域受尽欺凌的一幕幕景象又是鲜活无比的出现在眼前,先是有些女子开始轻轻啜泣,而后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开去,以至于行过半里距离,到达灞水桥头时,竟是声声呜咽、人人带泪。快的乐曲,悲戚的面颜,这场景看来真个是令人心酸。

 昔日人拥挤的灞桥岸侧,如今已是戒备森严,净土重铺的道路两侧,每隔三步远近便有一个神态威武、甲胄鲜明的军士兵担任礼仪护卫,而一大群身着各官服的六部官员在宰辅的带领下于桥的另一侧肃立等候。

 崔破一行刚刚走到桥头,正上桥而过时,却见对面十六个分立道路两侧的小黄门同时猛力抖动手中大的殿鞭“啪”的一声暴响后,乐声骤停。随后,只见身着大朝会时正装礼服的礼部侍郎杨炎跨步上前,立于桥头,高声宣告:“国朝大历六年,殇于国难,大唐十七万百姓零落异邦,天子以下及举国百官、州牧夙夜难寐,深以无能解民之倒悬为愧恨…”

 他这边骈四郦六的念诵下来,一众归国百姓却多是听不懂,人群之前,归国千人中年龄最大的安喜老人用手轻轻扯了扯崔破的衣角问道:“这都说得是些什么?”

 听到座师杨侍郎这一番高声宣告,崔破也是心下诧异,适才那一句“天子以下及举国百官、州牧夙夜难寐,深以无能解民之倒悬为愧恨”分明是将当今皇帝陛下也给扫了进去,这杨公南就真有这么大的胆?问听老人相问,也就随口答了一句道:“这是说当今陛下及朝中百官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被异族掳掠,没能早点救你们出来”

 “这如何使得!那可是皇帝呀!皇帝怎么能向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认错,使不得,使不得…”安喜老人闻言当即惶恐不安,如同傻了一般,如此喃喃自语不已。

 也不过片刻功夫,杨炎已是诵念完毕,更提三分音量,宏声道:“百官,拜!”

 随着他这一声喝礼,近两百名身穿大朝会礼服的六部五品以上官员向着崔破一行鞠躬为礼。场面甚是浩大壮观,这一礼只让崔破大吃一惊,心下一边嘀咕着:“要收买民心也不至于如此阵仗吧!”一边急忙向一边闪开,避过这一礼去,他身后的使团随员也都是京中久居的老油子,自然是知道轻重的,随着他急忙避过,顿时将那千人的回归百姓队伍给了出来。

 这队伍的前侧约有三十来人,多是年纪老大,故而地方官府配有马匹,领头的安喜老人还没有从适才的震撼中醒过神来,眼见身前人影一闪,再抬眼处便是一大片身着朱紫绯官服的官员正对自己鞠躬致礼,这一看那里还受得了,微微一愣之后,如同火烧股一般,拼了老命从马鞍上滚下,涨红着脸,向其他人连连挥手示意后,急忙伏身跪倒、纳头便拜。

 至此,其他马上的老者才从愣神中恢复过来,急急惶惶的下马跪倒,后面的百姓见自己的领头羊已是如此,也是跟身拜倒,黄土夯实的官道上立时腾起一片土黄尘雾,顺风飘到崔破等人头顶,惹得他们只想打嚏,只是见时候实在不对,也就只能强行忍住了。

 这一干站立的官员与跪倒的百姓隔着灞桥对拜了六拜,才算礼成。官员们退回道旁,重奏礼乐,静侯使团过桥,入长安叩阙谢恩。

 崔破立马不动,他身后的使团随员也是不动,见那些老人都复又在别人的搀扶下上马坐定,方才对那安喜老人丢一个眼色,示意让他们纵马先行。孰知他竟是涨红着脸只是摇头不肯,眼神交流中推让了几次,见这老人依然不肯,崔破无奈之下,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老人马前,牵了缰绳便往桥上行去。

 王主事等一干属下见和蕃使大人如此,那里还坐的住,当即也是翻身下马,有样学样的为那三十多个乘马的老人牵马执蹬而行。

 军旅帅郭天宝反应稍慢,下马后已是没了乘马的老人容他牵缰,眼见和蕃使崔大人及六部随员没有一个骑马的,若是自己一人高踞马上实在是太过张狂,待会儿过桥之后,那些道旁等候的朝中大员们更是脸上不好看。一急之下,竟是自牵了手中马儿往后退了两步,在百姓的长长队列中,找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年轻汉子,仗着一身蛮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将他拦扔上马去,这才心安理得的快走几步,跟在崔大人身后,过灞桥而去。可怜那汉子大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后,想要下马而行时,却吃将军老爷熊眼一瞪,也只能委委屈屈、战战兢兢的坐在马上,再也不敢动弹。只是在不知情人眼中,他脸上那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倒也是很好的诠释了“感激泣零”四字的含义。

 好家伙,有了旅帅大人做榜样,他手下的军士那里还不紧随跟上,整整百人,纷纷下马后行,不论男女老幼,抄起就往自己马上扔。此举引得正在缓缓行进的队伍好一阵,所幸是在队列正中,前有数十匹高头骏马遮蔽,倒也不虞灞河另一侧的六部大人们会看见。

 这一个小小的曲一晃即过,此时,由和蕃使大人牵缰的安喜老人这第一匹马已经跨过了灞桥,向百官分立的前道行去。

 远远的还有五步距离,百官之首的常衮已是哈哈大笑着快步上,崔破身为下属,只得松开缰绳,拱手行了一个谒见礼后道:“下官河东道晋州中镇将、大唐和蕃会盟使崔破参见常相”

 “崔镇将莫要拘礼,此次赴吐蕃会盟,别的先且不说,仅回这十七万我朝百姓已是大功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哪!哈哈!”一边笑着说出此话,一边已是顺手将马缰接了过去。

 如此时刻,本也不是寒暄的时候,再加之崔破对他素无好感,也就淡淡回了一句:“常相谬赞了”算是见礼完毕,及至见他手挽了马缰,代替自己为安喜牵马而行,当下退后一步,让开道路。少不得心下鄙视一句:“老家伙可真会装腔作势、收买人心”

 随着后续之人先后越桥而过,各部大员纷纷上前接过会盟使团随员们手中马缰的前导权,在礼乐的伴奏声中向长安明德门行去,留下崔破、王主事及使团众人立身道旁,面面相觑。

 正在众人茫然之间不知如何去处的时候,却见一身礼服的杨侍郎穿过人而来,挥手示意众人不用多礼后,独自将崔破拉到一边道旁说话。

 “东宫有旨,今于太极宫外的承天门接受这千人百姓拜舞,无暇接见会盟使团,你们自去六部及理蕃院割了差使后,便各回府中等候吧!何时召见,另有旨意”说道此处,杨炎公事已是代完毕,顿了一顿,一声长叹后道:“若说这新科一榜进士,才华自然以十一郎为高,更难得你做事不拘泥,入仕至今,杀伐果决,颇有成效,尤其此次出使吐蕃,更是立下奇功。你我名为师生之谊,实结友朋之义,本应为你庆贺才是,只是如今这形势,又那里高兴的起来!以十一郎这般年纪,为官不及九月的履历,你此番立下的已是不赏之功,再加之你这手段,哎!前事难料呀!十一郎好自为之吧!”说到这里,杨侍郎又是微微摇头,长叹一声后,略拍了拍崔破的肩膀,就向前追赶六部官员马队,只是行的三步后,却又转身走回崔破身边小声说了一句:“此次安西四镇擅开边防,容大食进军一事,朝中争论颇多,恐怕此事还要着落在你身上,十一郎且好好思量一番应对之道,才是正理”说完,这才急急去了,只留下愕然而立的崔大人怔怔而立。

 “鹬蚌相争,渔翁取利,这么明显的道理也需要解释!”看着身边喧闹不休的归国千人队列川而过,崔破只觉一阵厚重的无力感陡然袭上心头。他心中虽早有准备,但也万万想不到情势竟然严重到了这一步,以至于立下大功归来的使团一行竟然是被冷落至此。

 “不赏之功”崔破口中念着杨炎这句话,竟是自心底深出了萌发出股股寒意,在道旁静立良久,稳定了心神后,崔破方才面无表情的向使团随员聚集的地方行去,不理会他们那渴望的眼神,冷声道:“王主事及六部官吏随我前往皇城各部司办理割事务,其他人各自回府,若有后事,另行通报”说完故自向前行去。

 他这一句话只让众人一愣,沉默了片刻,才听一个军队正大声道:“这些百姓可是我们大老远带回来的,怎么一回长安就没了我们的事了?这也太不仗义了吧!亏得兄弟们把铠甲擦的这么鲜亮,合着只是白忙活…”还待再说,吃郭天宝一个瞪眼,也只能无奈了声音,嘴中犹自嘟囔不休。

 如此一来,众人也都没了兴致,众人中除了崔破及静风外,也都无马,众人也只能一路泱泱的走向长安。

 刚刚进入明德门,众人就被城中喧闹的气氛吓了一跳,只见明德门内的朱雀大街上如今已经是花人海,大街两边如今已被倾城而出的长安市民挤得水不通,似乎热情奔放的长安人将这个季节能找到的所有鲜花都采摘了来,一蓬蓬的花雨在街中归国百姓的队列上绽开,场面热烈无比。

 看到这一幕,众人眼神更是黯淡,更有军士按捺不住的狠狠向地上啐了几口,才在崔破的带领下,向左绕过安乐坊,向城里行去。

 又向前行了两坊之地,除了六部官吏,其余众人也即各自回家休憩,千里同行数月,使团内部已是多有感情,只是情绪低落之下,也都没了作别的兴致,只是拱拱手后便四散而去,这一番“树倒猢狲散”的景象与一坊之隔的朱雀大街上传来的欢呼声相反衬,让人倍感凄凉。

 在六部草草办理了割事宜,寒着脸的崔破与师兄更无多话,打马回府而去。

 回到府中,崔破自知如今身份感,加之心中一片冰冷,索将四门紧闭,即不接见访客,自己也是不出大门一步,便是连郭府来人,言说公主、驸马有请,也被他命人隔墙辞了。自己在家思量着待此次事了,该如何“乞骸骨,告老还乡”才是。只是他刚将这一想法透给静风师兄,便换回他的一阵暴笑:“师弟,你才多大,连举行‘冠礼’成年都没有,就敢‘告老还乡’?”只让崔破郁闷不已。

 在府中郁郁了三,听着墙外的喧闹渐渐平静,崔破始静下心来,俯身书房,将此次吐蕃之行的经历,捡能说的都备细写了个清楚明白,准备上承中书、门下两省,也算是对此次出使做一个完结。

 正待他携了条陈,出门上马往皇城而行时,却见族伯崔佑甫身边的贴身家人崔四书急急策马而来。

 来到近前,崔四书也不下马,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急声道:“还请侄少爷赎小的无礼,只是我家大人急召侄少爷前往,咱们这便起行吧!”

 见崔四书这般惶急的模样,崔破心下一惊,追问了一句:“何事如此急切”见他也只是呐呐着张不开嘴,也无心多问,策马前冲向通义坊中书大人宅第而去。

 远远将崔四书丢在身后,崔破来到宅前,翻身下马。也不等家人通报,便向内奔去,见正堂没有,略一寻思,又折向书房而去。

 疾步来到那间雅致的书房,推门就见伯父崔中书正端坐在胡凳上,翻看那一本起了许多边的《楚辞》,当下长吁了一口气,静了静心,缓步而入。

 “来了”待崔破行礼毕,崔佑甫大人示意他坐下之后,才淡淡开言说了一句。

 见族伯大人如此和颜悦,反倒是让崔破一阵不适应。上次晋州之事已让这位伯父大发雷霆,此番更是将天都捅了个窟窿,怎么反而无事。这巨大的反差只给适才一见崔佑甫安然无恙,即做好了被痛骂准备的崔破来了一个大大的不适应。

 诧异的看了反常的伯父一眼,崔破借端茶的机会,向书房中略一打量,就见房中后部不知何时竟然立起了一个深屏风,这让素来不见此物的他又是一阵纳闷。

 “听说自你回京以来,紧闭府门,竟是公主、驸马相请,也是半步不出,那你这几家中都做了什么,且说来听听”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崔中书温言问道。

 “不对,大大的不对”崔破心下叫道,又借眼角的余光斜了那屏风一眼,心下一动,乃开言答道:“不敢欺瞒伯父,侄儿在家一则闭门思过;再则是为思量如何向吏部呈文以求能‘乞骸骨,告老还乡’之事”

 果然不出所料,饶是崔佑甫老成持重,也被他这句话给得将口中刚刚呷下的一口茶全了出来。崔破却是借机运足耳力全神向屏风那侧听去。三年养气功夫毕竟没有白费,那一声虽是极力压抑却不能尽掩的轻笑清晰的传入了他的耳中。

 “果然是来这套!”崔破心下一个晒笑,脸色、眼神却是全然不动的看向中书大人。

 “混帐!你才多大,‘告老还乡’!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嘛!”失态的崔佑甫有些恼羞成怒的说道,只是心有顾忌之下,也就没有再向下发挥,将他眼中这个才华天纵却是任意妄为的族侄给痛骂一番。

 定了心,顺了气,中书大人才又淡淡问道:“说说!你又是为什么要告老…咳咳…辞官不做”

 见这个一向方正的族伯连连失态,崔破心底一个窃笑后,正答道:“侄儿疏散淡,早有向道之心,更曾经于定州崇玄观读书三年。三载山居,更慕山松烟霞,只因家慈一力不准,这才没能出家投于太上玄元皇帝门下修道,只是拜了观主叶法持为师,做了一名香瓶弟子。后来,更在族中长辈及家慈的殷殷期盼下往长安参加科试。蒙我皇大恩,得以高中魁元。此后,为名利之心所蒙,投身仕宦,虽短短不过数月,却已是处处失于思量,犯下滔天大错。侄儿一则身感有负皇恩,是为不忠;再则让已是心力憔悴、霜染鬓发的老母还在为我担心,实在是大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还有何颜面腆颜朝堂?若是异老母因为侄儿的鲁莽以致牵连获罪,那可更是万死莫赎了。由此,莫如早知难而退,归隐林泉。即能奉养老母以尽孝道;更能尽展所长,为盛世明君歌舞升平。如此岂不是比如今这般贻误家国好上百倍,只是侄儿是新科状元,料来此事不易,少不得还要请伯父大人一伸援手才是。”言至此处,起身将怀中所书条陈掏出,恭敬放于中书大人身前几上。

 崔佑甫脸上神情虽然是纹丝不动,但心中委实对族侄这番话称道不已,见崔破还真的递上了一个条陈,微微一愣道:“噢!折子都写好了”伸手拿起,随意翻阅了两下,却是不置可否的放于一旁,又举盏品了品茶,开言说道:“能知道自己行事失于思量,更有忠孝之心,孺子倒还可教!”顺势替崔破说了一句好话,放下手中茶盏,中书大人肃言问道:“说,此次吐蕃之行,擅开安西四镇边防,放黑衣大食进军究竟是何缘由,勿要遮掩,当所思所想,尽皆讲来”

 “当,率团离京之时,恰逢吐蕃派人袭击来我大唐通好的黑衣大食使团,侄儿见机也就带人将他们救了下来,得知使团沙北等人此次前来是力图与我大唐结盟共击吐蕃,却为常相所拒,遂与之相约,两月之后,放开安西关防,由大食军队进击吐蕃。随后,侄儿又借佯病之机,快马前往神策驻军八镇及剑南道节帅府恳请配合行事。所幸安西节度留后郭大人、剑南节度韦大人及八镇将军皆都是为国事而不惜身的朝廷栋梁,多方协作之下,遂成就此次大大有利于我的唐蕃盟约。”崔破也是正襟危坐的将当之事一一叙来。

 “那袭击大食使团的果真是吐蕃人…”崔佑甫淡淡的说了一句足以让崔破惊心动魄的话后,续又说道:“于我大唐大大有利!那你且说说都有些什么益处。”

 “这十七万百姓归国,此举必将大大提高朝廷威望,重塑士气军心,更让河北四叛镇及那些有心异动的节度使辖下百姓明白,唯有朝廷才是正朔所在,影响极为深远。此利益第一也;其二,吐蕃及黑衣大食两虎相争,此番斗必然历时弥久,此举必然使我唐蕃边境大大减,足可将八镇十四万精锐神策驻军抽调出四三之数用于北上平定四镇,朝廷军力可谓大增;其三,唐蕃边境百姓再不受忙于守土之战的吐蕃袭扰;其四,吐蕃地处高原,各种制造工艺落后,此番举国大战,其国内后勤支应必定难继,我等正可以军器换良马,解我朝无精锐骑兵可用的大患,更能戮力平定四镇;其五…”崔佑甫摇手制住愈说愈激动的崔破,言淡淡问了一句:“崔镇将可曾想过这黑衣大食之事?”

 “黑衣大事何事?”崔破愕然问了一句

 “借道黑衣大食,何异于‘借道伐虢’,崔镇将一榜状元,难道还不知道这个典故,你这借道易,若是屈底波就势占了我安西四镇又当如何?”中书大人略带讥诮的说道。

 淡淡一笑,崔破随口说道:“他若真是要,那便给了他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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