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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市里人熙攘,一摊接一摊的小贩接龙似的占据街道两旁,水不通的几乎要前贴后背的走路。看到这种人,谁都会以为最高兴的莫过于店家老板,但在唐靖文看来,老板还不是最开心的,因为过门而不入、空手而出的客人可不少,真正能在这种人中占到便宜的,只有两种人:一是狼、二是扒手,全靠双贼手做那无本生意,因此失败了下场也差不多,到警察局“报到”就是。

 摆摊多年,这种事早司空见惯,坦白说,对这两种人她深为不齿,恨不得拿扩音器将那些可疑份子一一达出,不过为了自己性命安全着想,她这小女子只得下那口正义之气,安分的管好自个儿的事。

 “和气生财”嘛,她这么安慰自己。

 走了段路,她眼尖的发现个空位,地点也还不错,还没跑到位子上,她已经将自己的包包“空投”而下,就怕差那么一步叫旁人抢了先。和左右“邻居”——那同样违法摆摊的摊贩微笑打个招呼,老道的她才不管旁人白眼,马上摊开她一包家当,准备做生意。

 会这般狼狈当然都蒙那赵汉 所赐,让她没了工作,还像个逃犯躲起来,想想月底又快到了,不赚点钱她下个月真要喝西北风过日子。算算躲了这些天,他应该已经放弃“报恩”的念头,这才拎起这包家当换点钱用。

 “跳楼大拍卖!戒指五十、项练一百,全部赔钱出清。”

 蹲在地上,她开始叫卖招来客人,可怜她真是赔钱出清筹跑路费呢。

 因为便宜所以生意还不错,不到半小时已经有近千块进帐。那实在的感觉让她乐得眉开眼笑。

 “怎么卖?”老远走过来个男人问。

 “戒指五十、项练一百,送女朋友经济实惠又体面,要买请早,卖完就没了。”忙着应付客人,她没空抬头道。

 “我全要了。”他说,声音简洁有力。

 “真的?”原本没空搭理他的唐靖文,双眼立刻闪耀着感激的光芒,一张嘴都快笑裂了。正要抬起头来恭敬的接她的大财神,但脑海突的敲起阵警钟,因为那男人爽快口气中所散发的那股“败家气”感觉…好熟悉。

 唐靖文怯怯的扬眼偷瞄,他倒大方了,怕她看不清似的蹲了下来,还一手撑着下巴让她看个够。

 随手拿起个戒指,虽然是小孩子玩意,但造型倒新颖的,难怪生意不错。

 “怎么了?还不快包起来?我全买下了。”见她愣着一动也不动,赵汉 笑看着她问。

 两人对看了会儿,唐靖文眼珠子咻地一转,拔腿就要往人群里钻,连她那身家财产都顾不得;可惜,早料到她有这招,赵汉 大手一抓,立刻把她给揪住抓了回来。

 “放手,不然我要大叫喽!”她威胁道,认为他应该没这胆量在大庭广众下对个女孩子动手动脚。

 但这招显然对赵汉 不管用,只见他不慌不忙的凑到她耳边轻语:

 “世风下,你想会有人手管我们的闲事吗?而且,怎么看我都不像个坏人吧?”

 瞧他,脚上穿的是光可鉴人的真皮皮鞋,怕值个上万块呢,更不用提那套西装了,少说也得花上她半年的薪水才买得起,这副高级白领阶级打扮,要说他想绑架她,谁信?

 “怎么不像,你简直是坏到骨子里了!”她微愠道。

 “好啦,别生气了,跟我回去吧。”一刻不放的扣着她的手,他太清楚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走?我首饰还没收呢,这世界有你这个败家王就够了,别拖着我一块儿下水,休想破坏我节俭的美德。”她布幔一拉,收起那包家当,宝贝似的抱在前,抬头凶恶的瞪他一眼,当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没想到他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博得他欣赏的眼神,让唐靖文更加怀疑他的脑袋真有问题。

 上车后,唐靖文充满挫折感的呆坐着,怎么都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她的行踪。

 “你怎会…”

 “想问我怎么找到这儿?”得意的替她问。

 她立刻像个呆瓜的点头。

 “简单,以你未雨绸缪的个性加上勤快的生活习惯,我猜你绝对忍受不了坐吃山空,眼睁睁看着钱包渐消瘦的生活,那会让你感觉罪恶的想挖个坑埋了自己,对吧?”

 头一偏,这回,她头点的更为使劲儿。说他脑筋有问题,可是对她,他倒是了解的。

 “既然钱对你这么重要,但找份新工作不但费时,而且目前也不大方便?那么最快速的赚钱方法,当然就是你这摆摊的老本行,这从你住处搬得空的货箱更证明我的猜测。托你的福,这几天我不但把台北市各大夜市都逛遍了,还成了夜市通。虽然用的是守株待兔的笨方法,不过还有效的,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吧?”他解释道,一脸辛苦的可怜模样。

 他说得都对,她也不吝于点头附和,但惟独最后一句她是老大不愿意。

 “既然你知道我闲不住,更没有那么快就退休养老的准备与本钱,为什么还老要我做些有钱有闲的人做的事?万一让我养尊处优惯了,无法再凭劳力赚钱,那我下半辈子岂不是得做个孤苦无依的穷苦老人?你尽做这种缺德事,我看你还是先跟阎罗王打声招呼,在十八层地狱预约个好位子候着吧。”

 “我不会让你过得这么悲惨的。”他发誓似的说。

 这一答,又教她心头咚了下。

 “好吧,就算我蒙你恩赐,过着大小姐般的生活,但是我的家人呢?你要我对她们弃之不顾吗?你要报恩的对象是我,不需要那么大手笔的连我家人也一起照顾吧?”她不认为他有这么大的度量。

 “有何不可?”他大方道,乐于为她解决所有问题。

 “你…你…”咽了口气,好半天她才张口道:“你十八代祖宗要听见这话,爬都要一个个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你算帐,你简直是…”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形容词可以形容他。

 赵汉 知道她又要骂他败家了。

 “你放心,这只是小问题。”

 “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晓得我家人的厉害。”睨他一眼,甚有把握的吓唬口气。

 “是吗?要不要试试?”他接受挑战。

 “到我家?”突然,她有了个好主意。

 像他这种不怕死的肥羊,就该让他见识见识她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继母,两人一碰面,相信绝对会有好戏可看。

 “可以。”

 “一言为定,黄牛的是小狗,我们明天就去。”她乐呼呼道,相信在看到她那贪得无厌、凡事狮子大开口的继母后,他绝对会吓得从此再也不敢提报恩两个字,而且老远看到她,跑得比协和客机还快。

 赵汉 当然知道她为何高兴,从她十分有把握的表情,可见她甚为了解那个家带给她的压力。他觉得心疼,而一个形式上的家,有何意义与存在的价值?如果真要帮她忙的话,或许,该让她了无牵挂的做她自己。

 *****

 终于回家了!踏进家门口前,唐靖文竟有点迟疑。

 这几个星期来因为赵汉 的关系,她违背了继母的命令,没有回家当“女佣”以她对冯家母女的了解,她相信这对母女的双手除了指天咒地的臭骂她一顿外,剩下的时间绝对是动也不动,留着堆烂摊子等她收拾。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她很难想象开门后面对的是怎样的场面,赵汉 会不会以为台北市的垃圾坑就设在她家?她想,觉得很难堪。

 也罢!就让他看清她的家庭环境,最好能把他吓得连滚带爬逃回家去,别再对她那么好了。

 “我回来了!”用力的推开门,怕一开门就被垃圾异味给呛着,唐靖文可是捏着鼻子偏过头有备而来;另只手更捂着耳朵,免得被继母一阵怒吼给震聋了。想象中,她该是张牙舞爪的冲向前恨不得扒了她的皮。

 果然,冯巧娟一见她就冲向前,双手更朝向她脸庞直扑。唐靖文眯着眼准备接受这阵狂风暴雨。

 “靖文啊,你可回来了,妈好担心啊!”感到脸庞有双冷冷的陌生手掌摸了又摸,一会儿又搂起她来,让她浑身不自然的起了阵皮疙瘩。睁眼一看,抱着她的真是她继母,她整个人都呆了。而且…这个家不像垃圾坑嘛,整齐干净的好像刚大扫除过,让她的预防措施不但显得多此一举,还有点小人之心。

 “我…走错地方了。”抬头看着赵汉 ,认定自己眼花开错门急着转身。

 “哎哟,靖文又在开玩笑了!这孩子最喜欢跟我开玩笑了,赵先生你别见怪,快请里面坐。”冯巧娟拉着唐靖文的手,就好像饿狗叼着块肥,死都不放。

 从来没有她座位的家,今儿个她竟让继母亲自“牵扶”着坐下,已够让她惊奇了;当见向来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冯怡珊竟也会乖巧的从厨房端出刚泡好的茶,十分“贤淑”的奉上后,更教她惊得成了个张口结舌的大呆瓜。

 今天是什么日子?唐靖文吓呆得动也不能动。

 她的耳朵只听见继母络的与赵汉 “闲话家常”当然,十句有八、九旬全是她继母在说,赵汉 只是简单的回以是或不是。总算,她继母这份饶舌本还在,否则她仍认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但…他们两人早就认识了?回过神后,她不容许自己继续像个傻瓜般呆坐着任人宰割,这两个人到底在打啥主意?

 “你们…认识?”

 一听,冯巧娟掩着嘴咯咯笑着,像个有教养的仕女,这又是唐靖文从来没见过的一面,她的演技真不是盖的。

 “认得,怎会不认得。你看看咱们家的新电视、冰箱、冷气机,全是赵先生送的。还有生活费他也老早就差人送来了,还一给就给三个月呢。”弄了半天,其实她认得的是钱。

 “你…”她讶异的看着赵汉。

 “我不是说过,要你不必担心家里的事吗。”他笑道。

 虽然他确实说过,但她没想到他真的履行他的承诺。难怪…难怪这个家还有家里的人全变了样。

 “你不必这么做的。”她不高兴道。

 “靖文,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人家赵先生可是一番好意啊。”怕她赶走了财神爷,冯巧娟忙话,背着赵汉 ,眼神凌厉的扫过唐靖文。

 唐靖文怎会不懂?不过,她不喜欢这样。但转念一想,她继母越是显她贪得无厌的本,越是能让赵汉 看清她可是个麻烦人物,想报恩?等下辈子吧,还是趁早收拾起他那颗善心,免得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对啊!他心肠好好,还要我搬到他家一块儿住,吃住花费全靠他供应,真是有钱没处花呢。”唐靖文故意抬高声音道,亲昵的靠在他肩上,仰望着他。

 她等着,等着见他夺门而出,唐靖文心里笑得好不开怀。

 “真…真的?”冯巧娟两手握着,兴奋的快要不能自抑。

 “嗯!我今天就是专程来谈这件事。”他倒也不客气的捏了捏唐靖文的脸颊,一副疼爱模样。

 见她皱眉,他倒笑了。

 “那好,难得赵先生不嫌弃,这事当然没问题,不过…”像是没背好剧本的演员,她突然想起什么,生硬的拉过唐靖文的手,一脸不舍道:“赵先生你也知道,自从靖文她父亲过世后,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撑起这个家实在很辛苦,她穿的、吃的、用的,还有上学的费用,哪样不要钱,现在好不容易把她拉拔大了,可以为这个家出点力,你却要带她走,我年纪又大了,还不知道以后靠什么生活…”

 听着,唐靖文深了口气,亏得继母敢说,她倒不知道她花过她什么钱。

 “我知道,这几年确实辛苦你了,不过我想靖文她也出了不少力才对。我记得她一直都是半工半读,还能资助家中经济。”看着她落寞不平的眼神,虽然不说,他也明白自然要替她说句话。

 “这…”冯巧娟不高兴的手下用力的捏了唐靖文一把,这个臭丫头竟然敢在旁人跟前说她坏话。可她还是厚着脸皮道:“话是如此,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对不对?”

 “好吧,不过我想把她欠你的‘苦劳’一次还清,以后,她再也没亏欠你们什么。要说从此形同陌路似乎无情了点,不过我不希望你们再来麻烦她,就请你开个数字吧。”

 “你看,出马脚了吧?听你这口气,好像人口贩子说的话,我就说你是‘黑道大哥’嘛,还要否认。”唐靖文道,期待着继母开一个吓死人的价钱,看他还有没有气魄说这话。

 大哥…冯巧娟和女儿对看一眼,口水。想打退堂鼓,但又不舍得眼前的肥溜走,母女俩咬了阵耳朵,才硬着头皮伸出一手指头。

 “一百万?!”唐靖文忍不住苦笑:“妈,我是去他家白吃白住耶,你不老说我是个赔钱货吗,现在有人要帮你处理这个赔钱货了,你还要收人家一百万?台湾的‘废弃物’处理费有这么高吗!”她笑看着赵汉 ,等看他几时夺门而出。

 “我是说…一千万!”冯巧娟嗫嚅道。

 “一千万!”在赵汉 有所动作前,她已经吓得站了起来。

 人心不足蛇象,她现在知道人心有多恐怖。她已经被这数字吓得没有力气理会她继母,转向不发一言的赵汉 :

 “怎么样?还想报恩吗?你应该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吧。喏,大门在这儿,我帮你开门,快回去吧。放心,我不会笑你的,这是人之常情,要是你还待在这儿,我才真会笑你呢。”拉起他,半推半赶的等不及要把他送出这个大门。

 可是他却像是脚底生了般,动也不动。

 “怎么了?你还不走?被吓得两脚发软吗?好,我让你喝口水,口气,喝完了就快走人。”她见他就是笑,也不知这算是傻笑还呆笑,这一惊把他吓得不小吧。

 她却不知他的用心良苦,不想随冯巧娟的开价起舞,因为那对她是种无形伤害。默不答腔,只是看准了这只是冯巧娟抬高价码再杀价的把戏,更重要的是,希望让她认清冯巧娟,以后不再受她温情的威胁。

 “靖文,赵先生都没说话,你这是做什么?”拐着那用赵汉 的钱买的最高也是最贵的高跟鞋,向女儿使个眼色,两人立刻像左右护法死命攀住赵汉。他可是她们的财神爷,哪能这么轻易就叫他给跑了。

 “赵先生,有话好商量,你先坐会儿。”

 “还坐什么?就算他同意我也不会答应!”他对她够好了,不能再冷眼旁观让他当冤大头。

 这会儿,她又成了冯巧娟的眼中钉,光看她恶毒的眼神,唐靖文已经可以想象出她接下来要说出什么令她难堪的话。

 “你是怎么了?光顾着你一个人享福,就看不得我们母女过好日子吗?好歹我也养了你十几年,你就不能回报一下吗?”

 “姑且不论你是否真有养我,可是你现在的行径跟卖了我有什么不同?”她气极了,上回提到卖菜的小贩,现在看到赵汉 又转移目标,下一次呢?

 “卖你又怎么样?”,冯巧娟还理直气壮道。好像她只是要卖个养了多年的牛羊般。

 “妈…”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叫她一声妈。

 赵汉 再也听不下去,再争下去,冯巧娟只会说些更难听的话。才站起来,冯巧娟立刻什么面子也顾不了,怕他趁跑了的冲到他跟前,一脸谄媚:

 “那…五百万好了!很便宜了,我已经…”

 怒瞪她一眼,吓得冯巧娟连退数步。

 要不是为了唐靖文,他实在不想跟这个女人再讲上一句话。

 “从今以后不许出现在她面前!”

 “当然!当然!”陪着笑脸,用膝盖想也知道,钱和唐靖文她会选择哪一个。

 “到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东西要带走的。”走到她身边,扶着她肩头轻声道,就是不想让她看到冯巧娟那银货两讫的嘴脸。

 转头回房,她还能说什么…

 回到车上,她手上只多了几样具纪念的物品,木然的看着前方。

 她现在终于明白父亲过世前为什么一直提醒她对继母的话不必言听计从,要懂得保护自己,原来父亲早看透继母这惟利是图的打算。

 “想哭就哭吧,在车上没人会看见。”

 “你不是人吗?而且谁说我想哭了,我高兴的不得了!以后海阔天空多自在,也不必拼死拼活赚钱给别人花,多好!”她倒口气哽咽冲口道,虽说今天就是换作别人,冯巧娟一样会卖了她,但就是难掩不平之气。

 “能这样想最好,这种人不值得你为她们付出。”不在乎她的怒火四,只叹她要早点认清这个事实,就不用白吃这么多年的苦。

 “别说她们,你也一样!我要吃垮你、花垮你、用垮你,你这个败坏社会风气的人口贩子!刚刚的易不算数,你钱多的没处花是你的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休想我会当你的奴才!”想到自己像菜市场上被叫卖的鸭鱼,她就一肚子火,红着一张脸,像要扑上前去见人就咬。

 “我知道。”他微笑着看她道:“为了让你消消气,要不…我供你差遣好了。”

 原先她还满肚子气,但一听这话她呆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一手贴上他额头,他该不会烧过头烧坏脑袋吧?

 花钱的大爷反而成了奴才?虽然占便宜的是她,她还是忍不住想说:这世界还有天理吗?或者他心疼被敲的五百万,刺过大以致神经错了?

 她原本还以为他会骂她不识好人心呢!怎么说他也算是救她离苦海,今天就算他不出现,也难保哪天她继母不会见钱忘义的又把她“推销”给别人,到哪时,啧啧!她保证新买主绝对比他逊多了,什么王二麻子、张三李子都有可能。她是清楚自己的斤两的,家无家世、人无人才,能配得上什么好人家?不被卖到私娼寮就是万幸,所以他的好脾气…天哪!她真拿他没辙了,而这火…自然也蔓延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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