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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恨?
 古诗云:我恨在我求,万古罹深幽,我病在我忧,疾疠不得瘳。

 这一切,原来都只不过是个荒梦而已,其实并无天摇地动,也无地裂深坑。我完全不记得梦中跌落深坑以后又见到了一些什么,隐约感觉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全都遗忘了。

 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此世何世,忘记了曾经遭遇到的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那是一种异常恐怖的感觉,当你明知道一切全都确实地发生过,而又确实地想不起来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从而只想到一个字:“死!”

 我甚至在梦中忘记了自己的子,忘记了爰苓,更忘记了萍妍。所以当我终于睁开眼睛,从梦魇中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首先看到子那焦虑的目光,内心竟然腾起浓重的忏悔之意。

 只是一个梦而已,但现实中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会有一天忘记自己的子吗?或许吧…如果任由子跟随那狐而去,狐也许会抹除我相关这个女人的记忆——如果她不抹去,我将长久生存在歉疚之中,如果他将记忆抹去,我则会身陷梦中那样茫然惶惑的境遇之中,直到死亡…

 我挣扎着爬起来,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尤其当自己想到了在梦中坠落深坑时的感受,更仿佛有无数虫豸在咬噬自己的血,不难受得再次跌倒在榻上。子问我:“丈夫此刻感觉如何?”又说:“已着人去宫中请御医去了。”我微微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我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三天,才终于勉强能够视事了。首先来到榻前奏事的是靳贤,他呈上一份太尉府所颁发的调兵令,阴沉着脸说道:“邱县芒氏作,获筇竟然调动了七个郡的郡兵,不识何意,恐有谋!”

 我接过来大致看了看,正如获筇当所言,他调中野郡兵往剿,同时使渝安郡兵南下以阻强蛮趁势入侵,为保渝安,再调虚陆郡兵北上,郴南郡兵则西进协防虚陆…如此层层相因,半个国家的军队都在调动换防。

 我看不出内中隐含着什么阴谋,不过为了剿灭一县的变,竟然同时调发七郡的官兵,情况确实不大寻常。我知道靳贤是不大懂军事的,其实我懂得也很有限,想来想去,只好找两个姐夫来斟酌商议。

 面对太尉府的调兵令,二姐夫终让皱眉看了半天,最终只是轻轻摇头:“此人智深,无可索解。”倒是大姐夫粥恒沉半晌,突然捋须微笑起来:“这老匹夫,我知其意矣。”

 三个人的目光全都望向粥恒,只见他在案上摊开一张地图,又抓起漆盘中一颗干果,撒在地图上所绘的中野郡附近,然后就把这些干果当是部队,按照太尉府的调令一一拨动。等他演示完,局势也终于明朗了——

 “七郡之兵调换,其结果是重防两郡,”粥恒有成竹地笑道“一是中野,邱县变,中野必集重兵,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二是虚陆,虚陆郡沌山下有获氏的庄园,良田七千顷——这老匹夫是害怕蹿沌山,损了他的家业,如此而已。”

 听了他的分析,我和终让都不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靳贤还有点不大放心:“此贼心深智广,恐非贪恋田宅之人。”粥恒捋须笑道:“大人太高看那老匹夫了。他这个太尉是虚的,国柄都在大将军手中,他还有何能为?便不为田舍翁,亦不可得矣。”说着话转向我:“近查知,获筇使族人又在郴南买良田三百顷,可见其志已墮,不足为虑。大将军若尚有所疑,不准他的调兵之令也就是了。”

 我轻轻摇头:“既然如此,还是准了他的,不必阻拦。”我还等着看获筇在天子和百官之间走钢丝的好戏呢,还不想现在就和老头翻脸,况且,为了这样一桩小事就和他翻脸,万一得他狗急跳墙,耍出什么花样来,那就麻烦了。但我警告粥恒他们:“获筇非田舍翁,不可小觑了他。从来轻敌者必亡,尔等切切牢记!”

 按照惯例,天子每早朝,召见三公九卿,五一大朝,驻京、旅京的两千石都必须与会。想想天子也甚为可怜,每上朝,风雨无阻,不似百官还有休沐之假,年老了还能致仕,虽说古圣先贤有禅让之礼,但那只是传说而已,真正贵为人主者是无敢为此先的。

 因而这种惯例似乎就从没有一位天子从头至尾都遵守过,今上大权旁落后就更是如此。他往往三才始一朝,过过形式而已,每月才一大朝,也很少谈论什么正经事——正经事都由我或者是靳贤决定,天子如木人,如土偶,如宗庙里的牌位,端坐而已。

 然而立储可是我或者靳贤都不敢轻易决定的大事,也是天子必须拿出自己主意来的要务,所以上次大朝后,隔了四天,天子就派内宦到处通知说打算再朝。我对他的急不可耐感到有些可笑,同时自己也非常急切地想看获筇在天子和百僚面前表态。可惜这番心思,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老巨猾的获筇,他一听到大朝的消息,立刻就病倒了。获筇不能上殿,天子大朝的心思立刻就了,内宦在都内穿梭,通知说天子偶感风寒,大朝之会暂且作罢。

 二姐夫终让悄悄对我说:“获筇老贼定是假病,请大将军遣人以探病为名,查其虚实。”我笑着摇摇头:“不必。”看都不用看,我当然知道获筇是装病,然而只要你一天不上朝表态,天子就一天不会放弃立郕皎为储君的努力,你能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去么?我倒要看看这老头打算装病装到哪一天,除非你干脆病死,否则这个陷阱是根本躲不过去的。

 可是转念一想,当朝太尉得病,就礼仪上来说,我这个大将军不能不遣人去慰问一下,于是和靳贤商量,他推荐了大将军府别驾离州。这个离州是我同族远亲,别无大才,唯仪容庄端尔,派他前往,定不会失了礼数。

 结果离州回来禀告说:“太尉贪食下痢而已,料无大碍。”我料他也本无大碍,虽然私下议论中总骂他“老贼”虽然我一直盼望他死,其实此贼去年才刚过五旬,没那么容易立刻就天寿耗尽而咽气的。

 等到了次月既朔,获府有仆佣来禀报说,太尉已然病愈,明即可上朝。我估计这消息也立刻禀报了天子,天子定会在望再叫大朝。有趣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孩童似的,终难搔地掐指等待着大朝之的到来。

 十月十三,靳贤和大姐夫粥恒先后来禀报说,天子在天安殿秘密召见获筇,连内侍都屏去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知道获筇出殿后连连叹气,天子却面有喜

 我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一定和上次召见我一般,天子想在大朝前先探探获筇的口风。不过考虑密谈后两人的反应,莫非获筇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已经被天子服,打算郕皎为储君了么?天子一定是向他暗示说,我已经赞同了立郕皎的想法,则获筇不敢与我为敌,或者说不想现在就和我撕破脸皮,所以只得勉强依从。

 如此说来,两后的大朝,主要就看获筇和国犀等人当廷争辩了。虽然我内心隐约地盼望获筇反对天子的想法,如果天子因此而恨透了这个老贼,发密诏要我取他性命,那就再好不过。现在获筇顺从了天子,他和国犀等人分道扬镳,只是翦其羽翼而已,我就得不着即刻下手除掉他的机会了。

 我整端坐在大将军府中,庶务都有靳贤处理,大政也有属官们动脑筋,我只要点头和画押即可,四方虽说不算太平,也还没有酿成太大的子,多少感觉有点无聊。我似乎很盼望着出点事,以排解在肩上的整个国家和整个家庭的千钧重担…还有相关子和小丫鬟雪念的难以解决的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天子并不痛恨获筇,难道我就不能去请得诛贼的密旨么?即便天子不愿下此旨意,以我今时今的地位和势力,就不能矫诏么?其实早就可以用雷霆手段除掉那个老贼了,只是我,也包括靳贤一直都在犹豫,都在担心获筇一匹夫易杀,由此引发的官场和各郡的动不好平息。所以我们需要一样事物来推动,这样事物最简单就是天子的密诏…

 其实我和靳贤都是因人成事的无能之辈吧。我不苦笑起来,同时觉得一股透骨的含意涌上心头。

 因为这般胡思想,我整整一个晚上都没能安睡,始终下不了矫诏杀获筇的决心。算了,且等大朝以后再寻机会吧,陡然起意,仓促行事,肯定是没有好结果的。

 第二天一早起身,洗沐过后,我一边检视公文一边等待早膳。早膳从来都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吃的,按照古礼,我每旬只和子同三次——虽然有同之名,却无同之实——其余时间都在书房中独眠,起后就在这里洗沐用膳,然后或者去上朝,或者出厅理事。按照常理,每天都必须进宫去参与朝会,天子某一不朝,早早的就会派内宦来通知,然而现在规矩彻底变更,天子一般不朝,某想朝了才会遣人来叫。我就在书房等着,不过估计望大朝前,天子不会再开小朝会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卯时两刻,我刚用完早膳,仆佣就领进一名内宦来。那宦官在我面前跪下,五体投地地磕头。我问他:“天子今朝?”宦官回答说:“今不朝,但有诏宣大将军天安殿见驾。”

 哦哦,又是天安殿,莫非天子得到了获筇的保证,忙不迭要把喜讯告诉我,或者想以此来固我之心么?我内心突然冒出一个恶的想法:如果在获筇都同意拥立郕皎的前提下,我的态度却突然来个百八十度大转变,天子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

 当然,那只是想想而已,虽说我握有天下的权柄,终究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肆意妄为的。人在世上,总有绑缚,总有羁绊,这绑缚和羁绊非它,也非天意,而是人心。礼法、规章,数千年来所塑造的人心,是有其规律可循的,从之则生,逆之则亡,就算我不但握有权柄,还篡位做了皇帝,天地至大,唯我独大,如果违反了传统的礼仪,违反了所谓的“天道人心”还是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于是端正朝服,一边派人去通知子一声,一边出门登车。我手拽车厢后的皮带,屈膝蹬腿,身体才刚悬空,突然间,手里一空,立刻头下脚上地跌下了地。仆佣们慌慌张张地拥过来搀扶,被我怒斥一声喝开了。我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活动一下手脚,好在并没有受伤。再看看手里,原来是皮带断了。

 掌管车马的仆佣面如土色,急忙跪地磕头。我随口下令:“拉下去,打二十鞭子。”然后手扳厢板,纵身跃上了马车。有个门客凑近来请示说:“大将军换车为宜。”

 开什么玩笑,不过断了皮带就要我换车?换车的时候我干什么,就站在门口等着?实在太不成体统!我理都不理他,拍一拍御者的肩膀:“走。”

 大将军府外是一条宽阔的土路,可容三乘车并驾而行。整个队列前面有六骑金台营勇士开道,其后是各种旌旗、伞盖,然后是我的马车,车后还有十骑私兵护卫,再后面是前来宣旨的宦者的乘车。出门向南行百尺,拐一个弯,就可以迈上通衢大道,北向即可直趋金台门。

 然而就在拐弯的地方,突然卷来一阵旋风“喀”的一声,队列中的一面飞虎旗从中折断,朝后直拍下来,正打在左骖的头上。那马惊嘶一声人立起来,乘车也因此剧烈地晃动,晃得我一个趔趄,若非手扳着轼,险险摔落车下。幸亏御者技艺高超,一边抖动缰绳,一边口中斥喝连声,才终于稳住了马车。

 “大将军,”御者突然转过头来,低声说道:“此乃不祥之兆,请大将军速速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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