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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中卷--1


 第三疗程结束后,黎妈妈回了家。

 医生对黎糯说,病人全身情况较差,不建议再次行化疗,可以试试中药。

 她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即病人彻底没希望了,你们可以破罐子破摔,也可以最后赌一把。

 由于下肢长骨转移,妈妈已无法行走,虽然接受了骨M治疗,一段时间后仍旧会陷入难耐的疼痛中。

 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钻心的,蚀骨的疼痛。

 即使办了大病医保,肿瘤病人的医药费依旧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的高昂,何况黎糯家几十年来的资金来源仅靠工人阶级单亲妈妈的工资和C大下拨的抚恤金来维持。

 她将家中所有可用资金转移到一张银行卡里,咬牙买了轮椅和家用氧气,同时退了医院的宿舍,顺便先请了一个月的事假。

 妈妈生病的事最终还是让岳老知道了。

 岳归洋陪他爷爷到访黎家时,她正巧拎着一只杀完了的鸽子往回走。

 见到家门前的大人物,怔愣之中差点把鸽子甩到地上。

 “爷爷…”愧疚地低头。

 岳归洋上前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悄声在她耳畔说:“真不是我说的,我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你尽情推责任好了。黎糯极不信任地瞅了他一眼。

 岳老叹了口气,道:“你这傻孩子,生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藏着掖着做什么?”

 她忍住感动,讪讪一笑,引他们进门。

 她们家不大,五十多平的两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没重新装修过,处处老旧显现。

 C大系统的教职工在八|九十年代生活都不富裕,可随着经济政策的放松,几乎大多数专业都慢慢赚起了外快,尤其是一些例如光电、信息、财贸、物之类的新兴行业。

 待到当年的小教员们熬到了正高副高,前所未有的创业机遇也大规模降临。于是从方圆几里的家属小区中,渐次跳出了一个个企业家和富豪,成功做到了用知识改变命运。

 中国高校富豪榜上C大高居第二,而未做成富豪的教职工们日子亦越过越滋润,滋润之后的第一步必然就是买了地段更好、面积更大的房子,离开了这些家属小区。

 现在还居住在此的,要么是新进小教员,要么是些油水不足的院系,比如樊师伦爸爸所在的哲学系伦理学专业,还有一种就像黎糯家,特殊家庭。

 面色灰黄的妈妈一见岳老前来,惊讶之余,忙上起身,下地接待。

 无奈病痛折磨,没法完成动作,着气坐于边。

 岳老抬手示意她躺好,自己则拖过一旁的椅子坐下。

 “黎糯妈妈,你受苦了。”他说。

 妈妈连声说:“没有没有,怎么能劳烦您特意来跑一趟。”

 “没事,”岳老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我来迟了。”

 说到“一家人”时,黎糯和岳归洋对望了一眼。她小幅度摇摇头,当归了然而笑。

 岳老和妈妈又寒暄了阵,问黎糯:“有纸笔吗?”

 她转头去拿纸笔的半晌,岳老已自顾自开始搭脉看舌象,然后接过递来的纸笔,刷刷落笔。

 末了,岳老将纸头交给岳归洋,嘱咐道:“你明天门诊是吧?替黎阿姨挂个大病号,转一下方子。”

 又对妈妈说:“黎糯妈妈,我开了副药,七贴,一个礼拜的量,先吃着试试。如果效果不错,我下周再来一次。”

 一句话把黎糯惊悚到了。

 岳老您这是要亲自出诊的意思么?

 “不敢…”她口而出“额,我们怎么敢让爷爷您出诊…”

 黎糯啊黎糯,你又不是不知道,岳益人的号多少钱一个?一年才放几个号?他的病人又都是些什么人?

 那是连黄牛都放弃了的区,而她居然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一张价值无上的药方,更夸张的是,居然让淡出江湖的名老中医再次出马。

 “瞎说什么,”岳老听了她的话,道“还是那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黄芪在这种时候去了云南,我替这不孝女婿顶上。”

 岳家爷孙没用晚餐就走了,黎糯送岳老上了车。岳归洋还得继续工作,他手头的课题正巧在与C大生物系合作,她便陪他步行至位于C大本部的实验室。

 她见他一路愁眉苦脸的,问:“怎么了?脸皱得像个老头子。”

 “本来就是老头子。”他笑道。

 “哪有,”黎糯用手肘捅捅他“你不年方三十五一枝花么,还黄金单身汉呢。”

 当归摆出了副骨悚然的表情。

 舒展了下眉头,他望天叹道:“哎,只有单休的人生好苦。问题是现在连单休都没有了,全奉献给了实验室。”

 前方十字路口黄灯转红,两人驻足,他又大大地出了口气。

 “哎…”黎糯忍不住说他:“你别哎呀哎了,你咋活得如此惆怅啊,我都没哎你哎什么。”

 “你不知道,”他苦笑“想起明天又要上班,又要门诊,我就阵阵忧伤。”

 “为何?”她不解。

 “病人太多。我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病人。”他说“偏偏我一边看病一边还得在脑子里刷数据,门诊量多少,复诊量多少,药占比多少…一上午下来,脑缺氧,就像被扔在被子里蒙得死死的,透不过气。”

 “好不容易爬回病房想歇会儿吧,就被主任到处捉拿,然后盯在股后头嚷着‘当心你们组的位使用率’,还有位周转率、加使用率、住院天数、出院人数、抗菌素使用率、医保自费比例…真不明白,上头怎么可以把每样东西都做成柱状条状图,这些数据严重影响到了医生的工作质量和工作热情。”

 “我们又不是黄芪他们这种西医为主的顶级综合医院,三甲归三甲,毕竟是中医医院嘛,哪有这么多自费病人可以收,哪可能做到这么快的周转率。”

 红灯又转绿,岳归洋仍在不停的“哎”…

 “下了班还得加班加点做课题写文章。你说中医的就做中医中药呗,偏不让,必须结合基因啊细胞啊免疫啊。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将中医推向国际,为了发国际期刊。副高年度考核表上明确写着,光写文章不够,要看数量,要看发在什么杂志上,是否为核心期刊,国内国外的,影响因子有多少。光做课题不够,要看同时有几个,什么级别的,拨了多少资金,跨了几门学科,有无中外交流。”

 “还没评上硕导,样样都得自己来,真不想活了,哎…”已步入C大校园,岳归洋终于倾诉完了他满腹的抑郁。

 黎糯静静地听完,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你明天门诊是吧?”她问“要不我来帮你?”

 岳归洋一愣“你的意思是,你想来抄方?”

 “抄方?”没听懂。

 “就是打电脑…”

 “哦…是啊。”

 他有些纳闷;“为什么?”

 “我欠岳家太多,能帮上一点就帮上一点。”

 的确,她欠岳家太多,多到了令她惶恐的地步。

 “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其实昨晚岳归洋想说的是:可以是可以,只怕你根本无法应付。

 而黎糯同学,从八点跨入诊室的那一刻起,就深深感受到了。

 她八点不足五分钟到的二楼专家门诊。几乎每所医院都一样,两排诊室的最外头有两扇厚实的门挡着,门口守着两位彪悍的资深护士,而门外大波大波心情急切的病人在不断地冲撞门和护士。

 她使劲往人里钻,努力了几分钟还是徒劳。

 直到八点不足两分钟的时候,护士开始放行一至三号的病人及一部分代诊抄方病人。随着人的涌动,她被挤得昏天黑地,差点发生踩踏事件,不对,是她被踩踏事件。

 Y医院的妇科是全国中医妇科界的翘楚,名医辈出,三派荟萃,囊括了南方妇科和海派妇科之髓。

 现科室在职医生中,岳归洋作为唯一的一名男,本属于非常另类的存在,但由于其为岳氏内科第十四代传人及三派妇科中两派的关门弟子,他的地位又有些无人能及。

 岳归洋虽擅治疗各种妇科杂病,但以治疗不孕不育最为有名,故病人们在网上专门为他建了一个论坛,名为“送子观音坛”

 不过叫归这么叫,当黎糯进入诊室头看到窗口偌大一座送子观音像时,还是瞠目结舌了一下。

 他和岳芪洋一样限号,号数更少,周一上午仅限三十名网挂。

 于是她就不断的听到病人在抱怨;“岳主任你就多放点号吧,我们全家开了三台电脑,还有ipad和手机,晚上十一点五十开始刷,刷了半天才刷到的二十九号,每周这么来一次,太崩溃了。”

 岳归洋从奋笔疾书中抬头,瞅了眼病人,说:“你再刷一个月,估计就不用来了。”

 “真的?”病人欣喜若狂“这么说我马上可以有宝宝了?”

 “是,只要我们配合得好。”他答。

 她感慨,岳归洋进入岳医生模式,就如念了咒语变了身,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他的黑发略遮额头,口罩戴至鼻,只出一双严肃认真的眼。那双眼睛和岳芪洋的不同,稍圆,内双,有些向下弯,好似无时无刻微笑着,看起来倍感亲切。

 也许是他为人和蔼,他拥有一大批更年期综合症患者粉丝。

 往往他还没开口,这些阿姨妈妈们就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天南地北,什么都能扯上关联。

 每当这种时候,岳归洋会看着病人,也不话,点头或摇头。待过了几分钟,他会在适当的地方适时地截住话题。

 大概这就叫做讲话的艺术吧,黎糯不心生感叹。

 反观自己,除了一无所知再没有哪个词更适合自己了。

 岳归洋的门诊有两名较固定的学生跟着,一名是本月基地医生,另一名是妇科大主任的博士。一人负责接待代诊抄方和打电脑,另一人则负责妇科检查和开各种检查单。

 她本想为她们分担掉些任务,比如打打电脑什么的,不想最后却是添了

 为节省时间,岳归洋会边写字边报药方,他在那头报“四物汤”,她在这头就傻了眼。

 只能战战兢兢地问他:“四物汤是什么东西?”

 基地姐姐正站在她身后喝水,听到她的提问直接一口水出来。

 岳归洋看不过去,替她打抱不平了一下:“她是C大医学院的,不懂中医。”

 事后她才知道,学中医的讲到四物汤,大约就和学西医的讲到四联疗法一般,是人人知的东西。

 上午的门诊于下午一点正式结束,学生们先走一步,诊室里只剩下累趴下了的黎糯和岳归洋。

 下口罩,洗完手,岳归洋又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岳归洋,跌回办公椅上,一圈圈不停地转。

 “怎么样?”他笑嘻嘻地问。

 她答:“果然,不想活了。”

 “不过我有个疑问。”

 “请讲。”

 “为什么你要选妇科?”

 岳归洋一愣,继而将座椅转向窗口。

 “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骨M:骨转移。

 2。四物汤:由当归、川芎、芍药、地组成,补血养血基础方。

 3。四联疗法:除油门螺旋杆菌常用疗法。

 当归埋怨四起的那段是迫于发小的威加上的。我家发小从产科转至中医妇科后,整天过着崩溃咆哮纠结找死的人生,所以,我是替她来鸣下冤的…

 半夜打血了,想起当年被老爷子按去抄方的日子,那真是打药方打到肩关节臼的节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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