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着十度的寒风,夏之维的双颊被刮出了红通通的痕迹,但他还是努力的在逆风中踩着脚踏车。
为了夏之筠的寒假作业,为了孙海芬,他忍着刺骨的冷风来到孙海芬的家。
这里是一整排砖造的平房,连了五、六户人家,才有一条小小的防火巷。
每家每户都是长型的格局,一进门是个小小的客厅,客厅后是两间大通铺的房间,最后就是厨房。
孙海芬的家就在其中的一间。
他将脚踏车停在她家的屋檐下。
孙海芬和她的姐姐孙海娟正坐在屋檐下,拿着勾针勾着一顶顶准备外销的帽子。
“孙海芬!”他走到她的跟前,唤着正低着头勾帽子的她。
她大大的眼睛因为看到他而闪着光芒。
“夏之筠想找你到我家,跟她一起做寒假作业。”
夏之维蹲下身体,与她平视着。
她身边有一捆直径约五十公分的
线圈,用圆形木头椅的四只脚套住,正是她手里
线的来源。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
“可是…我还要勾帽子,晚上领班要来收帽子。”她转而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孙海娟。
孙海娟不理会孙海芬,臭着脸继续她手中的工作。孙海娟的身边也有另一张木头椅,套着另一种颜色的
线。
勾好一顶帽子十块钱,孙海芬和姐姐一整个寒假几乎都泡在
线堆里,而妈妈忙完了家事,也会来帮忙勾帽子。
他笑着脸问:
“那…你还要勾多久才会勾完?”
他每次载着夏之筠来找她,或者帮夏之筠来找她,她总是在做事。看着她小小的手几乎无所不能的做尽镑种
活,他就觉得自己生长在不愁吃穿的家庭中是很幸福的。
上一次他来,她在补渔网,他很讶异她的巧手,她却直说没什么,她六岁就会做这样的事。
又有一次,他假回来找她,却扑了个空,因为她和她妈妈到镇上去帮人家打扫屋子。
举凡总总,他不知小小年纪的她还有什么不会做的。
“我吃完晚饭,再去你家。”算算时间,晚饭前应该可以勾完三顶帽子,那她就可以完成今天要文件的数量。
“好!我六点再来载你。”他站直身体。
“不用了,我自己走去你家就好了。”天这么冷,怎么能让他来回跑呢?虽然,她从来都拒绝不了夏家兄妹对她的关心。
“没关系!”
他跨上脚踏车,再次消失在寒风中。
他的脚踏车已经换成大人骑的平把型的。他的身高比同年龄的孩子还要高,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她心中不自觉的泛起一丝甜蜜。
夏之维知道妹妹常邀请孙海芬来家里,不是因为寒假作业她不会做,而是想让孙海芬有暂时休息的时间。
看着她因过度劳累而更加青黄的脸色,夏之筠常常会在他的面前抱怨,不懂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父母,从小将她当童工般的
待。
他不能说什么,毕竟那是她的家务事,虽然他也心疼她,却只能暗暗的关心她、帮助她。
当晚,他在六点的时候再次去到她家。
孙母并不反对孙海芬和夏家来往,毕竟夏家在这村里是少数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看着她因为看到他的来到而
出的愉悦神情,他知道就算气温再低、冷风再强,他的心都会因为帮助一个小女孩而温暖起来。
顶着寒风,他问:“你冷不冷?”
他的声音透过风声传进她的耳里。
“不冷!”她完全缩在他宽大的背后。
感受到他关怀的暖意,她怎么会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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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孙海芬对着下楼的夏之维道了早安。
“早。”
他走到餐桌旁,看着一桌的家常小菜及稀饭。
“今天有空吃早餐?”她问了个问题。
他点头。
“
及我妈呢?”
这几天,他忙着和学长筹备资讯服务队前进南投的计划,总是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赶着出门。昨天筹划工作告一段落,今天他才有空在这里悠哉游哉的。
“夏妈妈说天气不错,一早推着
出门散步去了。”
她帮他盛了碗稀饭。
看着两人有默契的穿着——一身白色的T恤,外加洗得泛白的牛仔
,没来由的,一分羞赧悄悄的占据她的心头。
看着她,夏之维感觉得到她在害羞。昨夜睡梦中,虚虚实实全是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梦过她,只有在夏之筠提到她时,才会想起她。昨夜,他又回到了那个骑着脚踏车载着她的小男孩。
“你吃过了吗?”
他动手吃起许久未曾吃到的清粥小菜。
“吃过了,都已经十点了。”她可是五点就要起
的人。
“昨晚熬夜赶完育幼院的网页,今天才睡晚了。”他解释着。
“没关系。你慢慢的吃,我到镇上去买些
用品。”
她拿起小绵羊的车钥匙,穿起厚厚的防风外套。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认命做事的坚毅小女孩。
“你等我,我开车载你去。”
不等她反应,他快速的将稀饭囫园
下。
“你今天不忙吗?”她有些窃喜,难得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
他拿出车钥匙,和她走出门外。
“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四天后我要去南投一趟。”
第一次坐上他的车,靠他如此的近,小小的空间中,全是他的气息,她有些莫名的悸动,一种看不见的快乐在心底
动着。
车子在镇上最大的一家超市前停了下来。
她才一下车,
面便走来一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海芬!你也来买东西呀!”林震源热络的趋上前。
她点了头,表示听到,脸上却没有表情。
林震源看着随后下车的夏之维,更是笑咧了嘴。
“是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回台南来了?”他举起右手,大力的拍了夏之维的肩膀。
夏之维一愣,才想起原来是他小学及国中的同班同学。
这个镇就这么一点大,所有的人都读同一所小学及国中,从镇前走到镇尾,简直可以开个小型的同学会。
“林震源?”夏之维也笑了,只不过在林震源的面前,他的笑就显得收敛许多。
“好小子!总算还记得我,我以为你这些年在台北混,早忘记有我这号人物。”林震源天生
朗活泼,跟每个同学的
情都不错。
“别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呢。”
夏之维伸出手,用力的与林震源相握。
“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吧!每次你回台南,总是来匆匆去匆匆,究竟在忙什么大事业?”
“没什么,随便做些电脑资讯的东西。你呢?”他并不想多谈他现在的工作内容。
孙海芬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径自走到超市里面。
“这间…”林震源比了比身后的超市。“我们家兄弟姐妹合开的。”
“恭喜!抱喜!你现在可是大老板喔!”
“别说笑了,我只是挂个名,还得管理里头的业务,比起那几个只出钱、不管事的人,要命苦多了。”林震源自嘲的笑着,幽默的个性与小时候一样。
“做生意的确不容易。”像他就不适合做生意。
“你怎么会跟海芬在一起?”林震源嘘寒问暖了一阵子,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海芬是我妹妹的同学,现在在我家帮忙照顾我
。你怎么也认识她?”夏之维注意看着超市的大门口。
林震源说:“她以前在里头当收银员。”
“我还不知道她当过收银员。”这几年他大多在台北,只有过节才回台南来,很多家乡的事,他都不太清楚。
这时,孙海芬提着大包小包走出了超市。
林震源像飞一样的冲到了她的面前。
“海芬,我帮你拿。”他伸手要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不用了!”她的脸色明显的难看,两道细眉都拧在一起。
她将手上的东西全交给随后走到的夏之维,然后不理会林震源那张笑脸,径自上了夏之维的车。
夏之维将东西放到后行李箱。他能感觉出她和林震源之间的异样。
“阿源,有空来我家聊聊。我先回去了。”夏之维礼貌
的一笑。
“之维,等等。”林震源将他拉往一旁。
他耐心的等着林震源开口。
林震源打趣的笑着问:“你跟海芬有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他故意装傻。
林震源斟酌好一会儿。
“…就是我很喜欢海芬,我正在追她。”林震源比夏之维矮半个头,但略为壮硕的体格像在宣示他的所有权似的。
“你放心,我过没几天又要离开台南了。”他拍着林震源的肩,像是在给他保证似的。
“真的!我还以为…那么我就可以放大胆去追了!”
看他们那一身情侣装的打扮,难怪林震源会误会。
夏之维浅笑,跟林震源挥手道别后,才上了车。
车子在沿海的一处路边停了下来。
“海芬,有什么事想要说的吗?”夏之维侧头看着她。
看着她皱着眉的愁容,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有事。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平静的海水,对照着她一张历尽风霜的脸,她摇摇头,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看穿她。
“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要老是闷在心底,闷久了,心情会变不好的。”
她能将心底的秘密说出吗?面对他的关心,她总是无法拒绝,却也害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深陷感情的泥沼里。
“林震源跟你说什么?”她看着前方的海天水
。
“没什么,他只是告诉我他想要追你,他怕我对你也有意思。”
“你怎么说?”
“我让他放心,我过几天就要去南投了。”
闻言,她就像从云端掉落谷底。本来就不该属于她的梦,她却依然无怨无悔的做了那么多年。
“我们回去吧。”她倔强的将苦涩往肚里
。
“嗯。”他将车子驶离了海边。
他知道她不想多说,就如同小时候一样,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任何埋怨的话,除了那一次,她在他的怀里痛哭,到现在他还能依稀感觉到,留在他襟口那属于心痛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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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花开,骊歌初唱。
“海芬,海芬,爸爸回来了!你快出来啊!”孙海娟在客厅里高喊着。
在后头厨房洗米的孙海芬一听,
的手随便的在衣上抹干,就跑了出来。
“爸。”孙海芬怯怯的叫着。
“来,都来让爸爸看看。”孙哲民喊过三个小孩来到他的跟前。
长年在海上的
晒雨淋,使孙哲民有一身
壮黝黑的肤
,不怒而威的神情,使几个小孩始终不敢靠他太近。
“半年不见,你们都长高了不少。”
身为轮机长,孙哲民这次从南非带回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
三个小孩腼腆的笑着。
“宝贵啊,把我的行李箱打开来。”孙哲民喊着孙母的名字。
李宝贵笑盈盈的打开大的行李箱。
三个小孩咋舌的看着爸爸带回来的东西,有收录音机、文具用品、机械人!等各式玩具,孙海娟及孙海芬最后才知道,原来那些东西全是买给孙家龙的。
孙家龙高兴的哈哈大笑。
“海娟,海芬,你们俩去后头煮午饭。家龙,你回房去看书,爸爸有话要跟你妈妈说。”
三个小孩听话的走出了客厅。
走进厨房的两姐妹,开始准备煮晚餐的东西。
洗完了米,洗完了碗——
“海芬,你去问妈妈,看要炒什么菜。”孙海娟下了命令。
“喔。”
孙海芬走到了通往客厅的走道,还没掀开门帘,就听到爸爸
犷的声音,她退了一步,隐身在门帘后,悄悄听着。
“我打算在台南市用家龙的名字买一栋房子。”孙哲民肯定的说着。
“你有钱吗?”李宝贵是标准的家庭主妇,家里的所有钱都是在孙哲民的手上,他每个月只给她一些家用费,她从来都不知道丈夫到底有多少钱。
“你忘了啊,我是赚美金的,什么没有,钱最多了!”
孙哲民狂妄的口气让躲在门帘后的孙海芬怔住了。
“可是,你平常不是一直喊没钱吗?”所以她才带着两个孩子拼命的赚钱,好贴补家用。
孙海娟见妹妹迟迟没有回厨房,打算要来喊她,没想到却看到她站在门帘后,她也依在她的身后站着。
“那是我故意喊穷的,不然海娟和海芬怎么会心甘情愿帮我赚钱。况且,我多留一点钱在身上,还不是为了我们以后打算!难道,你希望老了以后还得伸长手向孩子们要钱。”孙哲民严肃的样子不像是在商量,反而像是在训话。李宝贵怯懦的说着:“可是家龙还这么小,需要现在就帮他买房子吗!”
从结婚以来,她没有一天不怕这个板着面孔的丈夫,幸好他离家的日子多,看到他的时间也相对的减少。
孙哲民威严的说:“你这个女人,一点知识都没有!女儿贼,女儿贼,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我要是不趁现在帮家龙买房子,以后海娟和海芬要是来跟家龙抢财产,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海娟及海芬都是好孩子。再说,这几年来,家里的开销一半都是她们姐妹赚的。”
“我生她们、养她们,她们赚钱给我也是应该的。而且,用不了多久,她们还不是得嫁到别人家,去侍奉别人的父母,你以为她们会抚养你到终老?”孙哲民每提起她们姐妹,总是很轻忽,很不以为然。
“可是…”在他大男人的威仪下,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没什么可是。我们以后全得靠家龙,他是男孩,是我们孙家唯一的香火,是我们唯一的指望,我不对他好,难道要对那两个准备嫁出去的人好吗?”孙哲民的口气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孙海芬的心脏像被狠狠的刺进一刀,她再也听不下去爸爸无情的话,转身想走回厨房,却看见一脸漠然的姐姐。
孙海娟嗤之以鼻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了父亲的心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的想不明白。
孙海芬走过姐姐的身边,走进厨房,从厨房边的后门走了出去。
头正炎,她漫无目的的走过村里的小路,走出村外,来到沿海的道路。走着走着,看见昔日可以戏水的浅水沙滩旁,如今已筑起了绵延的防波堤,她爬上了防波堤,坐在上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
大海在阳光下呈现耀眼的闪闪光芒,她的泪水却无声无息的
着。
从小她就知道爸、妈特别疼爱弟弟,在中国人重男轻女的观念下,她并不怪他
弟弟能够上幼稚园,而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幼稚园里穿围兜兜的小朋友在里头游戏。
弟弟上了小学还可以喝牛
,而她只能闻着香浓的味道,让口水猛往肚里
。
弟弟过年有新衣服穿,而她只能拣姐姐穿过的旧衣服。
甚至弟弟现在都已经上国一了,他还只会饭来张口、茶来伸手。
妈妈永远都说弟弟年纪小,要她和姐姐多担待些,可是她从六岁就开始帮忙赚钱,而弟弟呢,别说赚钱,连家事都不曾碰过。
看着长满茧的双手,在这无人的防波堤上,她终于放声哭出来了。
从来,她都不曾埋怨过爸妈的偏心,因为家里没钱,她和姐姐帮忙赚钱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事实上,家里不是没钱啊!
以前她无怨无悔、任劳任怨的付出,为的就是要减轻家里的负担,可是家里根本没有负担,她到底要减轻的是什么?
夏之维骑着单车,远远的就看见坐在防波堤上的孙海芬。
自从他去高雄念高中后,升学的压力让他回台南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她了。
今天他刚从学校领回毕业证书,身上还是全套的卡其制服,妈妈要他去接在学校参加暑期辅导的夏之筠回家,没想到却在这里看见了她。
他将单车停在防波堤下,爬上防波堤,走到她的身边,跟着坐下,却看见她纷纷落下的泪珠。
她发现是他,连忙用手背抹了抹双颊,
了
鼻,努力的想停止哭泣的动作。
他细心的从上衣口袋拿出手帕,递给了她。
从认识她到现在,虽然常常见她愁眉深锁,但是还没见她哭过,她总是抿紧
,握紧小手,坚强忍过。
“海芬,怎么了?”他眼镜下的大眼,有着温柔的情谊。
一句呢喃的问候,令她刚止住的泪水又倾泻而出。
他拍抚着她
动的肩膀,她一侧身,自然而然的偎进他的怀里,他伸长手臂,顺势将她拥得更紧。
她像是得到发
的管道,哭得更剧烈,如同要将这几年来受到的种种委屈,一次倾诉。她放纵自己抛开坚强的伪装,就这一刻,她只剩下脆弱的心灵及眼前的大男孩。
着热热的海风,他默默的拥着她,动也不动的任她哭
他的领口。时间仿佛停止在她的哭声当中,直到她哭累了、哭够了。
离开那属于男人的成
膛,突来的羞涩让她不知该如何启口。
他像没事般的浅笑。
“你怎么没有去参加课辅?”他随便挑了一个话题。
“我只报考高职,不用参加课辅的。”她的声音因为哭过而显得有些暗哑。
“我听之筠说你的功课不错,怎么不试着考高中呢?”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因为她始终低垂着头。
“我只能报考高职。”
“为什么?”
“念高中,以后就一定要念大学,我爸、妈不会同意的。”很讽刺,家里有钱让弟弟买房子,却不让她念书。
“你就是为这件事在难过吗?”他试着找出她伤心的原因。
她终于抬起头,面对着他。他俊逸修长的身形早已摆
了青涩,反观自己,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加上从没有发育过的平板身材,相较之下,他们的距离是愈来愈大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与不是,她自己都理不清楚了,又如何同他说?
看她
言又止的样子,他不语。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摸清楚了,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却有着固执坚强的一面。既然她不想说,他也不勉强,等她想说时,她自然会告诉他。
他就这样静静的陪着她,直到
落西山,直到天已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