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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景怀君平起得不算迟,九点通常能准时到公司,上三竿后出门是绝无仅有的情形,但早到七点半就置身在城中街头也是罕有的经验。

 朝阳仍半隐半透在云层里,空气中的含氧量似乎较丰富,街上多半是通勤学生和晨起在公园运动完归家的市民。他在一条隐蔽的巷口下了车,漫步到一户旧公寓附近的一家西式早餐店,点了杯咖啡后坐下,打开经济览标题。

 半小时后,一心两用的他移开遮蔽视线的报纸,巷道驶进一辆后有篷顶的小货车,在那栋公寓前停下,货车司机跳下车,熟悉地按下其中一个门铃。约莫半分钟,大门打开,一名扎起马尾、精神奕奕的女子眉开眼笑地和司机比手画脚攀谈起来。

 女子随司机绕到车后,对着一车厢大大小小、一片热闹的盆景和花作品看个仔细。

 他收妥报纸,步履沉稳地朝女子走过去,在其后方二公尺处好整以暇地抱观看。女子悄悄从口袋掏出一封小卡片,趁司机忙着捧出一木筐小型绿色植栽时,灵巧地在一盆以淡绿色蝴蝶兰为主题,且署名为“凌群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花中系上不起眼的小卡片,转身对一脸老实相的司机以手语道谢,顺手接过那盛装着五、六盆你植栽的木筐。司机咧嘴笑:“老板说,您是常客,这次可以打八五折,一共四百五十。”

 女子爽快付款项,不疑有他的回头,和悄然而至的景怀君撞个满怀,手里的植栽垂直掉落,洒翻一地。她吃惊地弯身收拾残局,他视而不见,直接取得盆花里的那张新卡片,示意一头雾水的送花司机先行离去,再半蹲下身,视她惴惴不安的大眼。

 他挨近她,清列体味不断近,她后退一步,他前趋,始终保持近距离。她宛如放大镜底下的新种昆虫,被研究端详着,她不是不尴尬,但因理解他的反应正常,并不真想逃避,下垂的睫慌乱地掀动着,两手忙着堆拢一地的残剩瓦片和碎土。

 “上去!”他的语调像命令多过吩咐。

 现行犯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要求,她端起木筐,平静地走进公寓门口。

 进了屋内,面一道浓郁的咖啡香扑鼻,他听见咖啡机作用的声音,来自厨房的方向。

 她将木筐置放阳台,转身进了厨房,洗了手,执起半满的咖啡壶,抓了两个杯子,回到小客厅,也不问他,自行斟满两杯,随手拉了张小凳子和他隔着茶几对座。

 “你喝咖啡?”他记得她颇保养身体,刺的食物几乎不碰。

 她把桌上的电脑开机,很快地打出几个字“这一样戒不掉。”

 他试喝了一口,浓厚的醇香把巷口早餐店那一杯咖啡的焦涩味驱赶不少。他注意到她的神情回复平和,并无坐立不安,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一点。她不该感到惭愧吗?竟和没事人一般面对他?

 “有话直接告诉我就行了,何必用这一招?”他扬扬卡片。若不是那特殊飞扬的笔迹,他不见得联想得那么吻合。“费那么大劲做这件事有必要吗?”

 她满眼诧异,好似他的说法十分缺乏识见,想了一下,她右手在键盘上移动“你不太有空听我说话,说了也不见得会听见,听见也不见得会放在心上。”

 三句话摆明了说他架子大、冥顽不通,他不动声忍道:“你可以告诉李秘书,这样装神秘只会把焦点模糊,未必有作用。”

 她杏眼圆睁,输入对话“我觉得作用不小啊!你不就亲自来抓主谋了吗?”

 他暗恼,口气继续追问:“何时起意做这件事的?”三年来,她从未直接和他接触过,即使有,和个人恩怨也无关,但那些卡片上的字字句句却充份透她对他的反感。

 “从纽约回来后。”她换了个位置,让两人同时看得到萤幕,不必转动电脑。

 原来是新仇旧恨齐发啊!他得罪她不轻啊!还以为她遇事总是云淡风轻呢。

 “你如何知道我在纽约的房子?”她未曾去过,怎能描述出灰蓝色?

 “三年多前,景叔叔让我看过你的照片,你的人后面就是那栋房子。”

 他仰起下巴“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她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斜睨了他一眼,诚实地在萤幕上回答“不难啊!你话虽不多,情绪都写在眼里,用心瞧就知道了,眼睛骗不了人的。”

 她个小胆子倒大,这么直言不讳的调侃话他有许久没听过了,不,是许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了。

 本来,他是有那么点对她另眼相看的,她在卡片上写的那些话,他不是全无思量过,可惜,他已经知道她的勇气来自何处,没有人能够离那种东西的力量。

 他从公文包拿出一份印满格式文字的正式函件,放在桌面上,附上一枝笔。

 “签一下吧!”

 她疑惑地靠前阅读,读完一脸茫然,做出不懂的手势。

 “这是持股委托书。你名下拥有凌群不少的股票,今年的董监会改选,公司需要股东的支持才能掌握多数席次,你对支持公司不会有意见吧?”

 她听得一知半解,手指键进疑问:“我哪来的股票?”有的话何必老看他脸色写那些经费申请书?

 他楞了楞。景恒毅生前完全没有向她透这回事?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这场婚姻中的权益?

 “我父亲生前遗嘱中声明转让一些名下股票给你,但不得出售,除非婚姻关系消除,你恢复单身。”换言之,只要他们保持夫名份,她永远不会动用到这笔资产。景父保护了方菲,某种程度亦箝制了他,动机可以谅解,作法却令他费解,记忆中的景恒毅从不似这般不通情理、强人所难,难道他对旧爱的执可以延伸到死后?

 “遗嘱内容我知道个梗概,因为他去世得太突然,当时并没有过问朱律师他留给你的东西正确细节是什么,以为不过是一笔钱。”他缓缓解说着。

 她沉静了很久,大眼眨个不停,明显在撼动中。良久,她慢移动手指,打了几个字“我从没见过未律师。”接着拿起笔,开始在文件上填写,遇有不明白之处便请他解释,逐一填完,再双手执起交给他。

 她的水雾眼比刚才要亮,但表情更倔强了些,他接过文件收回,发现她使劲不放。

 “说谢谢!”她无声的形明白显示了简单的三个字,见他动也不动,又重复说了一次。

 他肌绷紧,脸色骤变。如此理所当然的事竟要他言谢?那么这三年来,她该对他说的道谢三天也说不完!

 她突然手一,作势要撕掉文件,他揪住她的手,大喝:“你这是干什么?”

 她噘紧的忽咧开,出一排洁齿,作大笑捧腹状。她是真的在笑,只发得出气音,笑到上气下接下气,颤抖的手好不容易对准键盘,拼出一串字句“你瞧!我说的没错吧?只有这种东西才会让你紧张。”

 他咬着牙,狠瞪住她,一语不发。待她笑够了,额前泛出汗意,亮晶晶的眸子毫无惧意地回视他,他收起文件,面无表情起身。

 “是的,我为这些东西紧张,而你,也为这些东西答应结婚不是吗?”

 他转身离开这间小屋,不再介意她的后续反应。

 下至一楼,手掌擦过西装口袋,有鼓起物引起他的注意,伸进口袋取出,原来是刚才从货车上取得的卡片,他不由自主停步,站在楼梯口细阅

 你拥有许多复杂的东西,是大部份人都没有的东西,像会计师才算得出来的公司资产、像身旁人的羡。你同时也失去了许多东西,是大部份人都会有的东西,像礼貌、像体贴,所以,你通常表现得很不可爱、很讨厌!你一定从来都不知道吧?

 他手一缩紧,卡片皱成一团,想抛进一排信箱底下的垃圾桶,手臂举高,犹豫在半空中,不久,改变了主意,又放回口袋。

 他的确很不可爱,或许也很讨人厌,但这类形容诃从来就不是他的人生目标,他并不觉得遗憾,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礼貌、他的体贴,他并不在乎造成了她的遗憾。

 司机见到他,掉转车头让他上了车。路途中,极恼人地,那副幽亮大眼像团暗夜中的火炬,不时映现在倒退的街景中,挥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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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不而散后,她以为,有好一阵子他将极力避免见到她,他们将回到以往互不干扰的互动模式,出忽意料地,她猜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透过李秘书转达,两人见面的频率由一星期两次增为四次,通常选在用餐时间,早、午、晚都有可能,地点前一天协调,共餐对象不限两人,王律师、特别助理、李秘书是经常的参与对象。若有第三者在场,不顾异样眼光,景怀君视她为透明空气,几乎不与她交谈,各自用餐完毕便分道扬镳,像在试炼她被边缘化的忍耐力;单纯两个人时,彼此的舌剑、冷嘲热讽,在一顿饭时间可以发挥到白热化状态,她的打字以及写字速度因而进步神速,他的面不改、气定神闲更是表现得无人能及。

 夜晚通常在约定好的其中一方住处过夜,因为嫌她公寓设备不齐全,多半在他的大宅子里夜宿,除了司机、帮佣,两人不会见到对方,第二天早上巧妙地错开出门时间,省去一早上的坏心情。

 她的结论是,他和她“杠上了”!不到她俯首称臣,自愿释出和解善意,这种前所未有的约会不会停止。

 她低估了一个专业经理人的战斗力,第一周还无所谓,第二周逐渐疲惫,第三周她起意休兵,还未妥善想到下台办法,李秘书传来了简讯——

 方小姐,今晚六点请先到景先生办公室等待,他回来后再一同到对面餐厅用餐。

 她趴在桌面上哀鸣,不是不后悔自己点燃了这场战火。

 小袁过来拍拍她的肩“没事吧?”方菲最近较少到基金会来了,来了也总是无打采,她的神秘色彩有增无减,偶尔还有私家车在门口将她接走,他的私人邀请始终开不了口。

 她摇摇头,垂首整理散一地的图书,不准备诉苦。

 “没事最好,不过童小姐可能有事,她刚才接了通电话以后就怪怪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闻言,她掉头离开图书室,疾走到孩子的练习室,却在大门口遇见带着孩子正要离去的童绢。

 『怎么啦?』她拦住泫然泣的童绢,以手语急问。

 『律师刚打电话来,监护权官司可能要输了。』童绢看看莫名所以张望大人的孩子,虚弱的比画两手。『李维新请了大律师对付我。』

 她睁大眼,以眼神安慰,『别怕,再换个高明的律师。』

 童绢绝望的摇首,『我的私蓄快用完了,李维新镇住我的户头,我身无分文。』

 『你要去哪里?』

 『回小艾外婆家,我不能让他带走孩子!』

 童绢垂下两手,替孩子穿上鞋子。她扳住童绢的肩,指指口袋,『我这里有,你先拿去用。』

 “谢谢你方菲,”童绢开口道谢,不再怕孩子听见。“这是长期的应战,不是一点钱就行的,我暂时不能来这里了,再见。”

 走得很迅捷,一下子消失在楼梯口。

 她目瞪口呆地扶住门框,尚未回神,身上的手机响起了简讯出现的警示音,她打开手机,按出内容。

 方小姐,地点改变,我们直接到翔悦饭店,景先生的客户指名在下榻饭店见面,请到门口上车。

 怪胎!毛病!

 她胡咒了几下,因为表情败丧,使得在她身后言又止的小袁惊疑不定。匆匆道别后,她闷着脸冲下楼,怒冲冲转向电线杆底下那辆前轮比后轮扁的轿车,拿出素描本撕下其中一页写了几个大字,贴在窗玻璃上——

 “我今天要请假!”

 “呃?”李秘书胖脸,定睛一看,道:“临时请假不大妥,景先生最忌讳职员有突发状况不事先告知——”

 她拍了一下额头,恨恨地再写下两行字“为什么他就可以临时改地点?而且我也不是他的职员!”

 李秘书忙揩去脖子的汗。“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恕我失言,您是景太太,可是——对方希望景先生夫妇一道出席,您也知道,客户至上,订单是王,业绩挂帅…”

 “够了!”她两臂叉在前,作阻止状,顺带拉拉自己的上衣和长,表示她就这套行头,景怀君若不介意她就乖乖出席,不过转念想起他皱眉头的样子,心头就有形容不出的爽快。

 “这就不劳您心了,这种小事哪里难得了我李秘书?请上车、上车!”

 她不满地钻进客座,就见李秘书指指后座的一只簇新纸袋“不好意思方小姐,我转身有困难,请替我拿那个袋子。”

 她纤臂一抅,轻松地就抅上手,李秘书跃跃试地拉出里头的物件,在她身上比试着,她柳眉一紧,满脸没好气,直想打道回府。

 “别急别急,待会你就知道了。”大掌拍击她的背脊,令她呛岔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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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她知道了,也来不及了。

 从饭店亮丽的洗手间走出来,李秘书小眼一亮,她却翻翻白眼。

 一换上这件米白小洋装,她就开始浑身不对劲,材质没问题,滑软的缎料亲肤极佳,柔若无物,剪裁更是高段,合贴得似是量身订做,这一点不得不佩李秘书的精准眼力,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在李秘书那句赞叹——

 “咦?真看不出来喔!以为你很瘦,原来你有料吔!错地方了!”所以体贴的他选了件前有繁复皱褶花样的洋装,而在背后上半部镂空一小部份展美背,就是这见空气的一小块,让她不自在到走路也要走在李秘书前头。

 “说!是不是景先生的主意?”她写得很用力,快戳破便条纸了。

 手帕往空中一挥“呿!景先生哪懂女人呐!去年在配合厂商的酒宴上,他老大把前后跟他搭讪的两位名媛的名字都给搞错了,可人家长得分明两个样,你说他对女人多有监赏力?这件事可是我建议,景先生同意的!方小姐可得给我面子啊!”听见景怀君被属下拿来消遣,她不自觉开怀起来。

 逗乐了方菲,李秘书又同她咬耳朵“所以啊,景先生平时表现若有不尽理想之处,您就多包涵包涵,别同他计较!没办法,形势所,大家等着看他怎么再创凌群高峰,不进则退啊!”说到底还是护主心切!

 她顿时沉默,随着电梯上升,抵定,走在敞亮的通道上,进入中式餐厅,由服务生带领进包厢。她正要进门,李秘书拉住了她“等等!”大手抢过她的背包,努力翻找一阵,令人气馁地只找到一枝粉膏和黑色发圈,他无奈地指挥她抹上一层,在脑后束了一只紧实利落的马尾,左看右看差强人意,咕哝着“幸好皮肤白,不打粉也行。去吧!”

 这么慎重其事,反启人疑窦,但一进包厢,状况又平常得不得了。

 “这位是景太太吧?真年轻啊!”景怀君的反应不必详述,一百零一号表情大概只有李秘书男扮女装跳芭蕾才有可能改变,至于同席的范氏中年夫妇,男的豪大方,笑声洪量;女的有些面善,秀致的五官极吸引人,虽届中年,体形纤窕,声音仍清,毫无老态,寒暄时目光不时扫过方菲身上每个细部,似乎对她产生了某种不寻常的兴趣。

 照例景怀君介绍子的口不能言时,以身体违恙一句话带过,范先生不以为意,打开商场的话匣子便没完没了;范太太关切地看着她,手指甚至轻掠过她的喉部,问道:“恢复得还好吗?”

 她微惊,不知范太太意指为何,身边的景怀君摸索到她桌底下的手,轻按一下示意,她连忙点头,范太太仿佛松了口气。

 “看来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你快乐吗?”音量很低,算是私语,耳尖的景怀君却又捏了她指头一下,她再次点头,笑容有些僵硬。

 秀气的范太太微歪着脸蛋打量她和景怀君,面庞滑过复杂的心思,甚至带了那么一点点她以为错看的忧伤。“老实说——”范太太贴近她耳垂,像一对感情融洽的母女在说悄悄话“你有多爱他?”

 她倏地抬头,怔望着对方,台面下的右手被一只大手使劲箍紧,她感到了疼痛,反手将指甲掐进大手掌心,大手文风不动,执拗地要求她正向表态,她咬牙,努力出微笑,张嘴无声回答:“很爱!”

 不确定是否取信了对方,范太太终于不再问这些尴尬的问题,她挣脱了右手,只想拿到嘴边呵疼。

 一席下来,男人们只顾说话,她吃得小肮痛,因为范太太像是怕饿着了她,把一堆佳肴直往她碗里堆,佐以期盼的眼神,不吃像对不起她。

 患病之后,她几乎不曾如此太快朵颐过,坦白说,不是很好受,但如果让嘴巴忙不停可以避免回答怪问题,她绝对选择前者。

 饭局终于在胃里的食物顶到她喉咙前结束,年轻夫恭送长辈到电梯口,范先生和景怀君握手言别;范太太突然向前拥住她,做个亲热的道别,她四肢僵滞,任凭搂抱,鼻端充满对方的香气,这个拥抱太紧了些。

 “希望你外公做对了这件事,保重!”幸好没人注意到她的错愕表情,她真以为自己幻听了,范太太有多了解这桩婚事?

 电梯门一合上,她长舒一口气,想起了什么,责备地白了身边男人一眼,扭头就要乘另外一部电梯离开,景怀君语调闲散地开口“还以为你观察力有多敏锐,原来不过尔尔,完全不认得了吗?那就是你雁青阿姨。”

 雁青——

 她瞠目以对,粉半张,一脸不能置信。好一段时间回了神,拼命摁电梯键要追上去,景怀君将她扯到一旁,阻止她的冲动“不可以!她不想让范先生知道以前的事。她现在过得很好,这次回来,除了私下到我父亲坟前上香,就是想看看你,别再去增添她的困扰了。”

 她掩着嘴,回想范太太的面容,那股面善的奇妙感觉,原来来自和母亲相像的五宫。幼年和雁青阿姨无缘见面,没想到会因为景家,她竟然和在家族消失近二十年的亲人相逢不识!雁青阿姨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她间接因为对方过去的不幸,置身在这个男人身边。

 她静了下来,背靠墙角,张嘴对他做出“谢谢”二字的形。

 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声:“这倒不必,是她自己找上门的。我对我父亲的执不悟并不认同,人家都另有春天了,他还怅惘到离世。如果不是因为范先生这个客户,我并不打算让我父亲死后更遗憾,看着心已他属的旧爱到坟前吊唁!”

 内心沉积已久的忿懑口为讥诮,他自行走到电梯口等待,不再理会她。电梯门一开,前脚才跨进,袖口就被掣紧,他回头一看,她揽着眉,一手捂着小肮,满眼央求。

 他不悦地退出电梯,沉着嗓子道:“我说过你阿姨不想受到打扰,就算她不忌讳和你相认,我也不许你和她走得太近。我父亲人都死了,追悔再多有什么意义?她也别想干涉我和你的事!”

 她摇头摆手又跺脚,干脆招手示意他俯近,他戒备地垂下脸,她赶紧一手勾住他后颈,强迫他注视她的嘴,双夸张地开合,让他看清她想表达的话——

 “我——肚——子——好——痛,请——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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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先生,景先生?”

 他回过头,一脸不耐,仍对着手机道:“这件事你去安排,再多带点消息回来,明早不必赶回公司开会。”

 合上手机,他按捺不悦,向大嗓门唤他的中年护士保持基本礼貌微笑“我太太可以走了吗?”

 护士瞪大眼,不住打量这位称得上俊秀、衣冠楚楚,却缺乏亲和力的成功人士。从踏进医院急诊室开始,他就没停过对外联络,老婆在哪里诊疗也不甚关心,她忽然十分庆幸自己的丈夫只是个普通人。看方菲清瘦的模样就猜得出夫生活不怎么好过。

 “医生请您进去。”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跟在护士后面左弯右拐到了一个小小诊察室里头。方菲坐在医师对面,脑后马尾散开,口红褪后,整个人更苍白,两只细细的臂膀撑在椅子上,神色有点委靡。

 “景先生,景太太刚刚吐过了一回,已经好多了。”中年医师抬头审量他,不解地开了口“景太太不能吃辛辣、刺的食物您不知道吗?更不该暴饮暴食,伤了肠胃,应酬的场合以后能免则免。平时保养的功夫比治疗更重要,希望家属也一起配合。”

 他稍楞,随即应承道:“是我的疏忽,下次不会了。”

 方菲悄悄觑看他,捧着头暗叹口气。

 “这几年的术后追踪,都没见您陪同来过,亲人的支持,不可等闲视之,请多关照她的身体,她若有问题,您也不好过对吧?”

 这位医师管得是不是越界了?特地让他进来就是教训他?

 “我会注意,谢谢!”勉强做出家属的唯唯态度。

 医师手一挥,示意下一个病人进来。

 “请到外头拿药,让她按时服药!”护士不客气地对他吩咐。

 额角隐隐动,他倾身扶起方菲,并肩离开诊察室。

 在领药柜台,她拿了枝笔,在药单后面写道:“我早说别来医院,送我回家,休息一下就行的。”

 “然后半夜三更再挂急诊吗?你不能吃就不该逞强,没有人会嫌你浪费!”

 她吓了一跳,这话该是他说的吗?安排这场饭局的不正是他阁下吗?

 他板着面孔,冷峻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极恼怒;她见状也恼了,撇过脸不看他。

 医师的嘴可不是她能控制的,他就不能委屈一下下?难受的人可是她啊!

 她缩着肩,抱着双臂,强烈的空调侵袭她背后挖空的一片肌肤,她咬着牙避免抖颤,嘴已经泛青。

 肩头冷不防覆盖了件男外套,她诧异地回望他,他面朝领药口不搭理她,上身只剩件灰色丝衬衫。她狐疑地朝诊察室张望,接着在药单空白处写着“不用担心,医师看不见这里,不会对你的不体贴有意见的。”

 他从药剂师手中接过药袋给她,昂首走在前头,放声道:“看看自己冷成什么样子了?全身都起皮疙瘩了,是不是想告诉别人我待你?”不知李秘书是怎么搞的,竟让她穿得如此单薄而且…清凉!他何时表示过喜欢女人尽情展现身段了?尤其是他的——

 他身子顿了顿,又继续迈进。她不慢下脚步——他都用这种不讨喜的方式表达善意吗?

 走在他身后,念头快速转,她噙着浅笑,在药袋上歪歪扭扭写了一长串,追上他。

 “既然您这么好心,那可不可以减少我们每星期的见面次数?而且,只要单纯吃饭就好,过夜就免了,这样两个人都会睡得很安稳,你说好不好?”

 他匆匆扫过这些难以辨视的草字,睨着她好半晌,接着,出了意味不明的笑“你睡得很不安稳吗?很抱歉,那得靠你自己调整心态了,提出履行同居的是你,想分居的又是你,我可不能老是被你牵着鼻子走对吧?守规炬才是上策。对了,今天你也累了,就在你公寓留宿吧!上次请你把另一间房整理出来,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哪筋不对?

 “如果没有,那很对不起,你又得睡客厅了。身为主人,总要牺牲一点,你说是不是?”

 她被他这一串话唬得一楞一楞,呆立了片刻。

 他当真这样想维持关系吗?她并不这么认为,能让一个生活等同于工作的男人乐此不疲地对付另一个女人,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彻底冒犯了他;二是——他的确对这桩食之无味、又无法轻言放弃的婚姻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反感。

 她静静地随他上了等候在医院侧门的座车,托着腮目视窗外。此刻,在口缓缓淌着的,竟是对他异样的同情,同情他为了一手提拔他的景恒毅,维持没有一点乐趣的婚姻。比起来,她活得自在多了,因为不奢望遇见爱情,名义上的婚姻对她产生不了枷锁,更不妨碍她的生活;但是他就不一样了,无法让她公开曝光在社场合是一件憾事,随心所地追求女又会招来蜚短长,依他严谨无趣的性格,豢养‮妇情‬必然感到太费事,想来真是进退维谷啊。

 既然麻烦的源头来自于她,她总能做一点事吧!

 她拉拢外套衣领,在他的味道的包覆下,陷入长长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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