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夏时节的踞虎溪畔,芳草离离,枝叶扶疏,犹是一派生机盎然。
此刻,魁梧落拓的身影独倚枝干,满是相思折磨的铜铃大眼遥望东南方。
慕容…不断在心底呼喊著她的名,一遍又一遍,好似唯有如此,他才能欺骗自己,没有她的每
每夜,他并不孤独,并不难受。
她的悲,她的愤恨,清清楚楚刻印在他的心口,
夜夜折磨著他,让他一刻也不得平静。
他是如此深爱她呀,又怎么忍心让她跟著他受苦!
她值得最好的对待,过著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却给不起。
伸手抚上自己挨了那巴掌的脸颊,上头的痛楚现在仍在。
那痛楚,是强迫自己放弃所爱的伤,是她让他惹动的心碎,是割心蚀肺的酸苦…究竟得花多少时间,他才能放得开,忘得掉?
当
糙中又带有些许滑细的手指轻触他的面颊,为他拭丢脸上的
滑时,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竟然在落泪。
他有多久没哭过了呢?上一次流泪是在何时?已经久远到不复记忆。
“在这里流泪,她就会回来吗?”玄俗看着他,表情尽是不赞同。
他不说话,只是仰头望天,想起她的巧笑倩兮,想起她漾满温柔又带著调侃的目光。
你说,我该是卞和,还是伯乐呢?
不,你只是误闯凡尘俗世的仙子,注定得回瑶台。
“在这世上,也许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奇特的、与你相合的女子了,你真忍心放手?”
你不明白,这也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让别的女人看不清你,让我得以独占你这般温暖的
情。
是你错看了我这块劣玉,这匹骞马。
“天湛,我实在不懂,慕容对你的情意,山寨内没有一个人看不分明,你们是很相配的一对,又何必困在自设的胡同内,让自己永远走不出来?”
此人此心,唯你独有…他这一生,唯一的动情呵!
“真要将她送人?”
“她值得最好的。”他哑声开口。
所以,他背弃了承诺…“即使一双玉臂千人枕?”
“什么?!”他闻言惊跳起来,怒瞪玄俗,怀疑自己所听到的。
“你以为什么是对她最好的?你以为云府真容得下她?”玄俗讥讽道。
“说清楚,她怎么了?!”他怒吼。“她回醉仙楼了,以清棺之身,任人评断论价。醉仙楼为她砸下大笔花费,准备届时以嫁女儿的大礼,让胜出者享受女婿尊荣。这件事在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所有符合醉仙楼嬷嬷所列资格的人,莫不摩拳擦掌,竞夺京师这朵名花。她失踪这段期间究竟在哪儿?如何度过?是否真是清棺?尽管许多人存疑猜测,但因为醉仙楼大礼做足,想买下她初夜的人还是多如过江之鲚,这就是你希望的结果吗?”
“为什么?”他的表情震偌骇然。
“问我为什么?问你自己不是更快!她虽然身为花魁,虽然因为在青楼成长而养成某些悖离世俗的想法,但好歹也是名门之后,你以为她真能舍弃名节,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后,再无所谓似地改嫁?”
邢天湛,其我错看了你!
她凄
愤恨的泪眼,再一次扯痛他的心。
“天湛,你难道还看不清吗?她的个性如此决绝,你以为自己是为她著想,实际上却是在
她走上绝路…”
你总是问我值不值得,该是我反问你,我难道不值得你争取吗?我难道不值得你执著吗?
她走上绝路…“她怎么就是不懂?”他摇头低语,面容因心底的了悟而变得惨白。
“是你顽固不通!”玄俗将手握拳,思索著要不要往他的头重重敲下。
承诺我,会陪我走到最后,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她以自己为要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并不在乎玉石俱焚!
她是太明白他的心意?还是太清楚他的弱点?
他今生唯一的爱呀,总
迫得他无从选择。
我做得还不够吗?为何你们总要
我?
心心念念的,属于他的人儿呀!为何总是如此自残?
他的…慕容…玄俗
下暴力冲动,长篇大论还酝酿在腹中,准备倾
而出,好好洗洗这头顽驴的脑袋时,才发现
说道的对象早已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咦?人呢?”玄俗左顾右盼,想不通邢天湛的动作从何时起已经快到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我都还没念完,人就不见了。跟陆灵那恼人
一个样,只会给我惹麻烦。明明人不见就是不见了,还
得我一间间寺庙去找,也不会自己算一算!”他咕浓抱怨,而后认命地叹息。“算了,这至少代表他还有救…”
“慕容。”
红穿过回廊,走向专为花魁独设的居处,脸上满是忧虑神色。
“瞧你这凝重的脸色,发生了什么事呀?”慕容轻笑问道。
“亏你还笑得出来!”
红摇头。“知道刚刚买下你初夜的的人是谁吗?”
“哪家公子值得你这般忧惧?”
“要真是哪家公子就好了,结果竟是个默默无闻的丑汉!”
闻言,她低垂的面庞闪过一丝光亮。
“慕容,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回醉仙楼?又为何要与嬷嬷妥协?但那名汉子长相太过凶恶,一身
衣沾满尘沙,所有人在他的怒瞪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草莽之气实在太重,怕你真的得受委屈了。”
红抓住慕容的手,认真地凝望她说道。“趁现在前头
成一团,你赶快逃走还来得及。”
“先告诉我,我的初夜值多少?”
“他直接将两千两甩在桌上,没有人敢多说话。”
红只要一想到他那随时准备提刀砍人的眼光就觉得胆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快逃吧,我可以掩护你。”
“不,我会留下。”她翻腕握住
红的手,拉她到石椅上落坐。“
红,这几年来我心底一直有个疑惑,你为何会如此在意我?为何总是如此保护我?”
“你真的不逃?”
红因她淡然的态度而冷静下来,也终于瞧清她的表情,不仅一丝慌乱也没有,甚至是含著笃定与愉悦的。
“没有必要。”她笑着回答。“我的疑惑,你愿意替我解答吗?”
红专注凝望慕容因扑上水粉而更显绝
的脸庞,轻声开口“我们同病相怜,都是酒鬼父亲好赌下的牺牲者。”
“这我清楚,楼里的姊妹不多是如此吗?”
“是呀,但在来到醉仙楼之前,父亲原本打算将我买入怡
院,那时我才八岁,因为哭号而被父亲打得满身是伤。有个女子正巧经过,带著年仅四岁女孩儿,两人长相几乎一样,美丽得让我以为自己见著了神仙。”
“那名女子…”慕容听著她的陈述,模糊的了悟开始成形。
“那女子后来将所有私藏的银两全都给了我父亲,说那是娘家给她的,多余的盘费。她希望我父亲好好教养我,别再沉
逸乐。”
“原来…”难道那时母亲对父亲的沉沦丧志已经感到心灰意冷,所以才将云家所给的,本
助父亲功成名就的银两赠与他人?
冥冥之中,究竟是怎样的定数呀?
“虽然父亲依旧将钱拿丢赌博下注,我在那时却已经看透不能再仰赖他,于是趁夜偷走一些银两,溜到醉仙楼当下人栖身。”
“我开始相信,我真是幸运的了。”她摇头,不敢相信怎会所有事情都如此巧合。
“那些盘费的恩情,我从没有忘记过,当我知道恩人投水,而你被卖到这儿时,哭了一个晚上,发誓要尽全力保护你不受伤害。”
“但为了保护我,你却…”这样的恩惠,她怕是一生也还不起了。
“我?”
红睁大眼胖,笑得很开心。“我又怎么?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志愿是不?”
“确实没有。”
红的笑容,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伤心多余。
“那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吧!”她笑得很神秘,俱近慕容开口“我老早就立志要当醉仙楼的嬷嬷,然后夜夜捧著白花花的银两入眠。”
“这志向…果然特别。”慕容膛目结舌。
“好了,现在我已经将自己私藏的秘密告诉你,你是否也应该坦承?”
“坦承什么?”
“告诉我,你真的还是清棺吗?”
红的目光郑重而专注。
她低下头,垂睁不语。
“我一直知道你行事有自己的分寸与主张,旁人无法强
你,那么告诉我,对象正是外头那名汉子吗?”
“他名唤邢天湛。”她望着
红浅笑。
“看你这笑容,”
红皱眉“别笑得这般甜蜜又无怨无悔的模样。”
“没办法呀!真沾惹上了感情,无论过程是酸,是苦,都只会甘之如饴。”
红拍著慕容的脸蛋叹气。“爱情啊!女人一旦沾染上,这一生都会毁了。”
“是助是毁,其实很难断定。”
“值得吗?”
“无所谓值不值得,我的心只愿追随他。”她低笑,不想再做任何辩解。
红知她心思,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后转开话题“你知道今晚的竞价,有人远从建德奔来吗?”
慕容讶异地口头看她,一时无语。
“他叫云衍,我想你应该认识。”
“舅父怎么会来这儿?”明明水红荷在云府所掀起的风波并不算小,他们…“当他看到邢天湛赶来的坚决态度后,就转身离开了。但我想这几天内,他应该还会再来找你。”
“我明白了。”会有何事呢?她暗自思忖著。
她趁风波掀起,众人还
成一团之际藉玄俗之助溜回,并不知道云老爷如何处理此事。
也罢,是该有个了结了。
“慕容,”
红拉住它的手,很认真地问:“跟著他,你真会幸福吗?”
“我会尽力。”她笑得很肯定。
看着慕容自信满满的笑容,她突然开始思索,也许她们关心的重点偏颇了?
也许真正该为自己担忧的,是他?
看来,她真的毋需担心了…又是同样的结果!
玉兔高悬,人马喧嚣,醉仙楼的夜晚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但后院的花魁居内,却全是诡异的静寂。
慕容和邢天湛对坐于花厅,灵活美目怒填铜铃大眼,满脸怒气,却是满心无奈。
自六
前一片混乱的“花魁出嫁”大事之后,他夜夜包下她,两人却也总是夜夜于花厅膛
对坐到天明。
早上曾听
红转述,说京城这两
来最受
的勾栏戏目,叫做“丑颜郎强占花魁女”…这算什么?嫌
绕在她身上的流言还不够多吗?
好吧,她是不在意,反正她管不了人们喜看热闹的心
。
但他呢?执意想保护她名节的人,有必要将她的名节毁得如此彻底吗?
再说,夜夜沉默对坐,其实很伤神。
不说话,不表态,他究竟意
为何?
算了,她认输,比这种伤身伤神的耐力,实在了无意义!
“公子,请随慕容入罗帐。”她负气偎近他,在他耳旁轻道。
绝
美人相偎,吐气幽柔如兰,饶是铁汉也该心动…但他却只觉得有股气闷直烧向
臆!
他瞪著她,仍是不语。
而她看着他隐怒的眉眼,焉然发现,这样逗他其实还
好玩的。
“公子,敢问您夜夜买下慕容,只为与妾身相对无言吗?醉仙楼乃寻
之处,不如…”轻桃地以纤指滑刮过他的脸颊,她故意将话语停顿。
他抓住她的手腕,仍只是怒瞪,燃火的大眼中,却缓缓掺入更多无奈。
她.一改挑达态度,敛
正容道:“天湛,我无法从沉默中猜测你的心意,告诉我你的决定。”
他看着她的眼,并不答腔。
“带我走。”她望着他紧紧抓住她雪腕的手,低声说道。
他却像是被烫著般放开了手,依旧不语。
“你究竟在想什么?不肯带我走,又不愿让我继续以花魁之名于此处营生,可否直接告诉我,你希望我如何?”
她真的不懂他的心结,不懂他奇怪的坚持,不懂他不放弃的态度。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又无端风波横生?
“我…”他艰涩开口,却仍吐不出字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希望她幸福,她却不愿领情;自以为做了对她最好的事,却反而总是伤害她;盼她寻得更好的归宿,偏偏心如刀割;想挽留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想要她,偏又不敢碰她…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花下大笔银两与她在此夜夜独坐,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心中翻腾汹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明明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为何在极度慌乱与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后,却反而变得不知所措,却反而只看到在京城中…对她怀著无限恋慕的每一张贵气面孔?
“你可知道水红荷嫁入云府成为三舅的妾?”她突然回花桌前落坐,自顾自地喝了杯温酒。
听到熟悉的名字,他
下翻腾的情绪静听,不明白她突然提起此事的用意。
“那
下午我们在云府内的争执,她全都听到了。”
他闻言一震,哑声开口“所以…你被赶出云府?”
她笑着摇头,目光却相反地透
凌厉专注。“我打了她一巴掌,伤上加伤,到现在还痛著呢!”
说完,她伸出右手无力地靠在桌上,语气竟然有丝撒娇。
他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敢相信她在如此盛怒之中,居然还能撒娇讨怜!
恍然间,他有丝明白,自己真的栽在这名女子手上。
“云家有亏待你吗?”他垂胖低问。
“不至于。”她本来就视人言于无物。
“那你为何会回返醉仙楼?”
“官宦世家,终究是容不下流言的…“是我的蒙昧害了你。”他开始自责。
“所以,水红荷被以口舌与恶疾两样名义休离,永远逐出云家。”
“慕容!”他磊然明白自己被她拐著弯摆弄了一道。
她凝娣他,笑容尽是温婉柔媚。“舅父前
来找我,说无论我想做什么,云家永远是我的靠山,不会让我受到丝毫委屈。”
在她留书出走后,云老爷才明白他这个外孙女其实有多么深沉的心思。
她蓄意挑起与水红荷的冲突,也笃定她在云家无丝毫地位可言,任她到处怒诉狂闹,自己却不说话,不辩驳。之后更留书言明不愿见云家名声因她受辱,于簧夜悄然离去。
云老爷本就心疼她,在知道她是醉仙楼花魁后,更是自责到无法自己。于是下令云府所有人封口,命云瑛立下修书。云映
本
,水红荷这名妾早已可有可无,于是当下照办,将水红荷休离,再不闻问。
也就是说,一场冲突,她如愿为邢天湛讨回公道,如愿趁
离开,也如愿让云老爷明白她的坚决
情。
她善于看透人心,善于攻入弱点,也善于玩
两面手法,请君入瓮。京师第一花魁能保持不坠的名声却无损清白,靠的不仅是出色的容貌与才情而已。
在醉仙楼嫁女的传言飞快传入云老爷耳中时,他只能拍桌大笑,对这名外孙女儿又气又怜。于是命云衍至京城探看情形,也要她别忘记有空多回去陪陪他,尽尽孝道。
“不会让你受到丝毫委屈…”他重复她的话,心头一紧。
“舅父之意,是想收我为义女。”她观察著他的反应。
他低垂下眼脸,神情萧索。“云家待你…真的很好。”
“所以你还是认为我应该回去?所以你认为我应该冠上云姓?”她双眼
火。
“他们不会亏待你。”想必之前她在云家掀起的风波不小,云老爷却让她到这种程度,还让云衍来醉仙楼看她,收她为义女,表明保护到底的立场。云家这样的行动,还不够打动她吗?
“邢天湛,你滚!”她突然指著门怒斥,气愤的面容上滴落了泪。
“慕容?”
“亏得我还一个人私心暗喜哪!原来你到这儿与我夜夜相对,仍只是想告诉我这些推辞的话吗?”
“我并不是…”
“你滚!”她将他推出房门,不想再听他的辩驳。“慕容并不厚颜,也懂得什么叫羞
。邢公子,您的告诫慕容记住了,也会好好考虑终身之事,所以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公子请回吧!”
将他推出房后,她迅速关门落锁。
门外,邢天湛看着紧闭的门板,满心怅然。
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真的从她口中说出这些话,他方明白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有多磨人心志,也才明白原来他一直以多么残忍的方式来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