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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阿渔回来已经两个礼拜了。

 初见时的狂热与紊乱,都已逐渐平复,他象一个外来的行星,渐次地滑入轨道,自然而协调地随著整个系列运转起来。盈盈也不象先前那样对他怀著敌意,不象刚回来那几天总是指著大门要他走;记得阿渔回家的第二天清晨,盈盈睁开眼由小上站起来,一眼瞥见睡在上的阿渔,竟然放声大哭,连牛都不肯喝,只一个劲地往外指,要阿渔出去。接下来几天,她一直用怀疑的眼光观察著、警戒著,她不要阿渔抱,不许阿渔牵手,不跟阿渔讲话,使得原本就不大有耐心的阿渔几乎按奈不住要发脾气,常常跳著脚向盈盈吼著:“小丫头,你给我听著,我是你爸爸,你老子,你懂不懂?”吓得盈盈目瞪口呆,更不敢和他接近。

 后来阿渔想想恐吓不是办法,还是改用怀柔政策,开始耐著子去讨好他女儿,温温柔柔地用童言童语去跟她讲话,买娃娃、玩具、巧克力糖给她,那股子殷勤劲,真比当年追太太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回阿渔要拿东西给盈盈时,她总是抓著我的手去接,然后再由我手里取饼去。慢慢的,从她神情中发现生涩的成分一点点地淡退,代之而起的是娇憨信任的笑容,有时候阿渔在看着盈盈许久之后,会忽然拍手大叫:“哇!这小家伙真象我,不但样子象,连那股子憋扭劲都象,真绝!”

 家里除了增加一个盈盈之外,其他人也都与阿渔出去前有所不同。大弟子武已由空军官校毕业,官拜少尉军官,分发到南部某空军基地担任飞行工作,满脑子以国家荣辱为己任的怀大志,与蓝天白云为伍,进游天际,生豪迈,一派潇洒自如的神态,朋友多,女朋友更多,每次休假回来,总是见不到他人影。二弟子成是政大经济系三年级的高材生,深沉而稳重,多半时候他都在看书,书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大的慰藉,平很少开口,但每回讲话总带有很深的哲理,让人回味无穷,他身上有一种古代书生温文尔雅的书卷气,还带著那么一点思想家的味道,这些都是阿渔和子武所缺少的。么妹子兰,今年刚刚高中毕业,在她身上嗅不到一点点大专联考的紧张与压力,成里躲在屋里听热门歌曲,说是练习英文听力,好象除了出国再没有任何事务能够弓[住她似的,可怜隔壁那个多情的男孩阿雄,在多次遭受拒绝伤心之余,再也不愿到我们家来了。

 除了家中每个人在年龄上的成长之外,经济情况也略微好转,两年中我克勤克俭地过日子,除了必要开销外,我仔细地攒下每分钱。逛街、购物全然地由生活中剔除,娱乐、消遣缩小到最底范围,节省到近乎吝啬的地步。如今手边积攒了一小笔财富,可以小小的挥霍一番;首先买台冰箱,省得天天跑菜场,再买个洗衣机,另外添加几样电器用品,接下来就著手计划“二皮月”的旅行事宜。

 这次阿渔替我买了一箱子漂亮衣服,部是些平只能站在橱窗外欣赏赞叹的豪华级“奢侈品”,有短得出膝盖的“述你裙”,有纯麻纯的喇叭,有大衣、洋装、皮包馆子,从内衣到外套一应俱全,每一件都合身,每一件都漂亮,每一样都叫我爱不释手、阿渔说要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出去风光风光,好让大家看看他太大有多美,好足他那份男“沙文主义”式的优越自满,可是真遇上有谁对我多看几眼,他又会沉下脸来大不以为然,真是矛盾得可以。

 一千个不好意思,一百个不放心地将盈盈交给母亲照顾,我和阿渔提著简单的行囊坐上往台中的公路班车“金马号”,心里一直沉郁郁的提不起劲来,车过新庄,阿渔捏了捏我的手说:

 “怎么,还在想女儿?”

 “嗯。”“交给你妈妈带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看你那份牵挂劲,我都有点要吃醋了。”

 “没听过爸爸吃女儿的醋,真是!”我白了他一限。

 “怎么没有,眼前就有一个。”

 “不害燥!”

 “还说呢,自从有了女儿之后,你每封信一大半都讲她,在你心里,我也从第一位退后了一步,你照顾她的时间比我还多。”

 “唉呀,她小嘛,何况她也是你的女儿呀。”

 “我也小,我是你的丈夫呀!”

 “少耍赖了你。”

 “跟自己太大耍赖是一种享受。我觉得一个男人在外面做事就象上战场一样,必须打起精神全副武装地往前冲;只有回到家里才可以卸下所有装备,回复真正的自我,放松一切,变得很小很软弱,渴望着子的温柔、体贴、关怀、照顾,你懂吗?”

 “不慢!第一次听到这么怪的论调。”

 “现在懂也不迟。”他眼中闪烁著激动的光彩,接著说:“第一步,你不许再挂念盈盈,从现在起每一分每一秒部属于我的,让我们好好度过这几天,第二步,我要你把我摆回第一位。”

 “无理取闹。”我不置可否地将头转向窗外。

 “真的!”阿渔加强了语气,同时用力捏住我的手,痛得我叫了起来。接触到他那蛮横而认真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只有轻轻点头答应。真的,在这一刻里,他真是变得好小好小,比盈盈都小──一个跟小女儿争宠的爸爸。

 台中、彰化、台南、高雄,一站站地往下走,随兴所至地停留玩赏。抛开了家事的繁琐,摆了主妇的身份,卸下了母亲的责任,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地尽情享受著轻轻松松的快乐时光,真有说不出的舒畅与难以言喻的快慰。阿渔说我高兴得象一只百灵鸟,可不是,一只在笼子里网了两年的鸟儿,一旦飞到笼外,岂有不兴奋的道理?

 高雄,是整个旅行的最后一站,我们住进月时住的饭店,指明要同一个房间。白天到澄清湖走了一圈,黄昏时分,踏著落余辉,手牵著手,著晚风,悠闲地在市区中漫步,心里觉得好满好,一种深深的幸福感,象海般地拍卷著,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此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足的女人,靠近阿渔,挽起他的路臂视著他说:

 “阿渔,今天我忽然发现,做船员太太也不坏哩。”

 “?…”

 “你想,没有别离的痛苦,又怎有相聚的快乐?我宁可用两年的时间,来换取现在的美好时光。我可以吃旁人受不了的苦,也要得到旁人尝不到的乐,或许,这就是作为一个船员子独特之处吧!”

 “看你的口气,好象做了多少年船员太大似的。”

 “够久了,两年的时间去体验一种生活,太够了。”

 “有什么心得?”

 “苦。”我肯定地回答他说:“人苦,心苦,每一分钟都在煎熬中度过,我觉得仿佛等了你几千年几万年,简直要在等待中枯死,人都变成了苦瓜啦。”

 “好可怜哦。”阿渔故意哭丧著脸说著。

 “才知道!”我娇嗔地对他笑笑,略带抗议地提高了声音。

 一星期的假期,比烟消逝得还快,结束了“二度月”回到台北,又开始象上发条的钟固定地摆动起来。

 由高雄回来的第二天,家里发生了一场暴风雨“台风眼”是出在于兰身上。

 她经同学介绍,到中山北路一家土产店去当店员,已经上了两天的班后才告诉家人,公公虽然反对,却劝不动也拗不过她,子成很冷静地分析许多事理给她听,她也相应不理,大家心里都充分出对她的关怀与亲情,可是子兰却冷得象冰山,硬得象石头,任谁说她都不为所动,定要去,非去不可。

 沉默许久的阿渔忽然一唬地由椅上站起,脸色因激动而得通红,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直直地盯著子兰吼著:

 “你真是不识好歹,放著好好的书不念,偏要跑去当什么店员,你晓得那种地方有什么内幕?那种地方也是你去干的?”

 “我高兴。”子兰冷冷地还了他一记。

 “‘哪里由得了你高兴,不许去!我说不许去,补习一年明年再考。”

 “不要你管。”

 “我偏要管!你就是从小被宠坏了,才会这么任,爸爸舍不得打你,我舍得。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阿渔越说越激动,向前走了两步,举起手准备向子兰打下去,我急得站起来抓住了阿渔的手,只见子兰昂起脸,愤怒地、冷冷地盯著阿渔,她的眼光象两支利箭,声音象由地被里传出来的一般。她说: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去,我决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回房“碰”的一声用力把门关上,那声音深深震动著每个人的心,引起各种不同的反应与回响。

 公公气得回房睡觉,子成用遗憾而爱莫能助的眼光看看阿渔,夜回房去看书了,客厅里只剩下自尊心受了伤的阿渔和瑟缩在我怀里的盈盈。我想劝慰他,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默默地陪坐在一旁;在低沉的空气中,第一次使我兴起“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独立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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