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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崇祯十四年,怎是一个字了得!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晚风的秋瑟夜。

 一双双黑皮靴踩过满地焦黄的枯叶,健步如飞。

 在假山的凹中,朱影青正用望远镜窥看锦衣卫,不解他们在干什么?

 这儿是后宫,除了父皇和太监之外,其余男人一概不准擅入后宫,但现在天下大,连皇宫也无章法。

 昨天就有一名宫女溜到她寝宫,以为她睡,把她妆奁里的一串珍珠项链入怀中,她原本想亲自抓贼,可是又不能让人知道她有武功,只好改用大叫。

 没想到那名宫女好大胆,居然一个箭步冲到前,想用被子捂死她;不过她的如意算盘拨错了,反被她一拳击中肚子,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叫。

 那名宫女的叫声引来寝宫离她至少有三百公尺远的长平公主,她一来到朱影青的寝宫,二话不说,便一剑刺死那名贼宫女。

 但是她一点也不感激长平公主,人死在她的寝宫,她当然高兴不起来,害她今晚不敢睡觉,总觉得那个宫女魂不散…

 这时一声低沉的男声从她身后窜出,吓得她手中的望远镜差点甩到地上,但她不能生气,只能怪自已的师父是冒失鬼。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史锦卫虽然问她话,眼睛却看着四方。

 ‘我睡不着,起来练剑。’朱影青不敢讲自己是怕鬼。

 ‘赶快回房去睡觉,记得要锁紧门。’史锦卫正转身。

 朱影青急急抓住他,声音甜得像撒娇。‘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史锦卫脸上有种浓得要用剑才切得开的担忧。‘有刺客潜入。’

 朱影青难掩好奇地问:“抓到了吗?‘她从没见过师父这么害怕的模样,即使是三年前,长平公主的剑尖抵在师父的喉咙上。师父镇静的神情迄今她仍记忆犹新。

 一点风也没有的夜晚,竟让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没抓到,他们全都自刎了。’这时假山外的锦卫群突然一阵动,史锦卫一个提力,双脚跃到假山上,只留下一句:“快回寝宫去。‘旋即飞身加入锦卫群,接着就传来震耳聋的厮杀声。

 第二天,整个皇宫仍是烘烘的,所有坐在餐桌前的太子和公主都无心动筷,唯独朱影青照吃不误,只听到长平公主以她惯有的严肃声音告诉大家,昨晚刺客乔装锦衣卫潜入皇宫,但因说话的口音不标准而被识破,一时间刀光剑影,矛戈相击,分不清敌我,虽然死了二、三十名锦衣卫,但英勇的锦衣卫也杀了七、八名刺客…

 说到这时,所有的太子和公主都屏息以待,只有朱影青发出嗤鼻声,立刻被长平公主白了一眼,朱影青只好把真相进肚里;那些刺客明明是自杀的,长平公主粉饰太平的说法,令她不齿。

 没多久,英明的皇上下令,封锁宫门,弓箭手拉弓待命,所有的锦衣卫立刻停止械斗,不论死活,全员集合在午门内清点人数,由东厂番子接替保卫皇畿,及缉拿刺客之职,这招果然奏效。

 从暮查到月升,重重包围令十数名逆贼进退两难,迫不及待的相继自寻死路。

 但是皇上的疑心病向来严重,他怀疑仍有漏网之鱼,远在天边、近在咫尺;于是宫墙之内撒下天罗地网,‮夜午‬戒严,闲杂人等一律早睡早起。不得夜游或梦游,违者斩首示众。

 偏偏长平公主好管闲事,要御厨今晚不要煮消夜,害得朱影青肚子饿得睡不着,肚子里彷佛养了一只公,咕咕一叫,更饿;害得她理智全无,顾不得皇命,只想先顾五脏庙要紧,心想虎毒不食子是万物的本,她便有恃无恐的溜出房间。

 闪闪躲躲来到膳房,她忙了半大,只找到西红柿、小黄瓜、包心菜、豌豆芽等便宜的生菜。

 该死的御厨,又伺机揩油,把鸭鱼盗卖出宫,朱影青一怒,拿起菜刀砍;忽地,橱柜里有动静,朱影青大喜,怀疑是漏网之‘’躲在橱柜里。

 朱影青手拿菜刀,目凶光,急将他大卸八块的心情表无遗,一步步接近橱柜,打开橱门;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不偏不倚地抵在朱影青的喉咙上,寒气骨。

 朱影青仰首不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其实她没那么伟大,头抬高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让对方看清楚她是谁,刀剑无眼,人有眼。

 她心里盘算着有两条生路可走——一是命令他下跪,他是我军,她是公主;二是他命令她下跪,他是敌人,她是人质。

 她当然希望是第一种情况,万一不是,她会立刻装弱小,这点对她而言非常容易,她本来就是个五短身材的胖小孩。

 没想到,她一看到他的脸,上下嘴急速扩张,大得可下一个拳头。

 朱影青是个早的公主,十三岁就有了,不是有身孕,而是有了一见钟情的感觉;那感觉来得突然,只记得,眼光一触,她就措手不及的爱上他了。

 若不是现在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她想她会当下拿出公主的牌,要他随她回寝宫,做她的贴身侍卫,夜守在她边,寸步不离,直到她完全发育之后,收他做面首,也就是奴隶的意思。

 他真是个超级大帅哥,就在她意、头昏脑之际,她突然发现他头戴圆帽,身穿淡青色军袍,他是锦衣卫,不,应该说他是刺客才对。

 她原以为她会吓得颤,但此刻她的理智正被女大不中留的心情控制住,毫无招架能力。

 ‘你是什么人?’他收剑回鞘,充分显现不滥杀无辜的美德。

 ‘女人。’她,想要证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道理。

 ‘女人,你几岁?’他眉峰紧锁。打量着她凸出的肚子。

 ‘年龄是女人的秘密,你探听我的秘密,有何不良的企图?’她咄咄问。

 ‘我替你感到难过,因为很少有女人像你这样发育失败,又平又矮。’

 他这般嘲笑。听在她耳里,却成了打是情、骂是爱的讯息,再加上那么想知道她的年龄,可见他对她一定有意思,她自信满满地告诉他。‘我今年十二岁,三年后,我保证会是个前凸后翘的高朓美女。’

 他失笑道:“不是每一只虫都能变成美丽的蝴蝶。‘

 她天真地说:“我不是虫,宫里的人都说我像可爱的蚕宝宝。‘

 ‘的确像,自白胖胖的,长大之后,就是丑不拉几的飞蛾。’他实话实说。

 闻言,她的自尊受损,眼中泛着泪光,任何人都可以说她又胖又丑,她不会在意,唯独他不行;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若是没有这样的感觉,那她多可怜,爱上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突地,一只暖暖的大手,从她的眼角轻轻滑向到她的边,为她抹去泪水,以及忽然泉涌而出的口水,她整个人楞住,只听到咚咚的声音,不是击鼓,也不是打雷,而是她心中的小鹿在狂舞的声音。

 ‘别哭,我刚才是开玩笑,像你这样天生丽质的女娃,跳到黄河也找不出第二个。’温柔的语气,温柔的笑脸,他有一颗温柔的心。

 ‘是真的吗?’她煽动半长不短的睫,一脸无中隐藏着勾引的目的。

 他用左手按着右边的口。抿着线不让自己笑出来。‘我发誓。’

 她破涕而笑,蒙陇未干的眼,没看清楚他手放置的位置和心脏的方向相反。

 他好奇地问:“你半夜不睡,跑到厨房干么?‘

 ‘来厨房总不会是上一号吧,即使是施肥,也该在菜园,这里的菜没有,没办法收我恩赐的养分。’她自以为幽默地说了一堆废话。

 ‘有刺客潜入宫中,这件事,你没听说吗?’

 ‘那些刺客,已经做成了包子,分给今晚值班的番子当消夜吃。’

 ‘可恶!’他一怒,亮闪闪剑光,在她眼前晃动。

 ‘你想杀了我恨吗?’她抖瑟着问。

 他铁铮铮地说:“别怕,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需要陪葬品。‘

 ‘你该不会是想自杀?’她并未因此松口气,烦恼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心儿,忽地疼痛了起来,有着四分五裂的撕裂感,好难受!那些刺客的下场都是自刎,他要是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他视死如归地说:“小爆女,我是刺客,你快去告密,领取封赏。‘

 ‘我个子虽小,但绝不是打小报告、卖友求荣的小人。’她正气凛然道。

 ‘你现在不去,明一早,功劳变厨子的。后悔都来不及。’他强调。‘金钱万能。’

 ‘我不爱钱,我爱你…’她连忙澄清。‘因为,人命比钱更值钱。’

 坦白讲,活到这么大,钱长得是圆?是扁?她根本不知道。

 身为公主,说穿了,和在井底长大的青蛙没两样,吃的喝的用的,嘴巴说一声就有了;她到现在还以为所有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上帝赐给她的,只要向上帝祷告就可以,因为汤教士每次在用餐前都会说,感谢上帝赐与…

 ‘是什么味道好香?’他的鼻子突然在朱影青身旁一嗅。

 ‘我身上会自然出一股香味。’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自己的优点。

 ‘不可能,人又不是花,身体不可能有香味。’他不相信。

 她气愤的发誓。‘我如果说谎,老天罚我天打雷劈。’

 ‘你好特别,令我刮目相看。’他角绽开死人的笑容。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要当心,加强保护好眼珠子。’她轻咳两声。‘我不但视钱财为粪土,并且愿意分文不收地提供你一条活路。’

 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连白痴都晓得,而她智商不低,头壳也没坏,却甘冒天打雷劈的危险出卖良知,自甘堕落成为不忠、不考、不仁、不信、不义、不和、不平的千古罪人,这全是为了爱。

 ‘你到底是谁?’他饶富兴趣地从头到脚打量她。

 她假正经地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人小,口气却不小,我倒要请问,你又要如何救我险?’他质疑道。

 ‘皇宫有个通往宫外的密道。’这是皇室才能知道的秘密。

 ‘你?一个身分卑微的小爆女,怎么可能知道皇宫的最高机密?’他诧异地问。

 ‘我是在玩躲猫猫时,无意中发现的。’她脸不红,气不不放的扯谎。

 ‘这么说,我可以从那儿自由出入,而不被守卫发现…’他一脸算计。

 她识破他心里的想法,放虎归山已是滔天大罪,她绝不能再做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她连忙急声阻止道:“我救你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你必须发誓,等你安全离开皇宫之后,忘了密道这条路,并且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你能做到吗?‘

 考虑之后,他允诺道:“我答应,下次我会冠冕堂皇地从承天门长驱直入。‘

 他还想再来皇宫…是为了报恩吗?她好感动,真想叫他现在就以身相许,不过,她不能叫他留下来,否则迟早是死路一条。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爱新觉罗济尔雅。’

 ‘你的名字好长,不过我会永远记得你。’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她不能说出全名,只好取她名字中的一个字。‘小青。’

 ‘有朝一,如果我功成名就,我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报答你。’

 她两个黑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下,她只要一个代价——他娶她为。不过她忍着不说出来,只是偷偷在心里告诉月下老人,请他在他和她的小指上系一条永不断的红线,无论将来会有什么改变,这条红线都会让他们重逢和相爱。

 朱影青突然拉着他的手,来到一张椅子前,她站上椅子解下带,蒙住他的眼睛,拉着他往蜿蜒漫长的密道走去;这是建文帝当年逃难时的密道,祖先建它是为了皇室逃难用,没想到今却成了不肖公主放虎归山的路线。

 回到寝宫后,她的生活习一如往常的好吃懒动,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唯一的改变,就是她绝不在雨天踏出房门一步,要宫女端饭菜、澡盆、马桶来寝宫,她之所以这么做,当然要提防留神把她劈成一具焦尸。

 表面的平静,隐藏不住在她内心酝酿着待嫁的心情。

 想来,爱情的发生,没有人能事先预料,更没有人可以提前准备好接它。缘分是天注定的,人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冥冥之中的穿安排,爱,时无人有力抗拒,爱去时也无人有力挽留,半点不由人。

 ***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已经崇祯十七年。

 朱影青早忘了三年前说过几句话,做过几件事,打死过几只蚊子…

 只记得三年前在膳房里,一碗一筷、一锅一炉,一男一女,组合成一情一景。

 夜夜,她沉浸在回忆和幻想织的美梦中,她开始尝到相思的苦果,吃不下,睡不着,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时而欢喜,时而流泪,时而甜蜜,时而担忧,不知不觉地她变瘦了,变得身经如燕,她真希望自己真能变成燕子,飞出宫找他。

 爱使她长期活在囹圄之中,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彷佛天塌下来都不关她的事。

 直到七天前,深宫内苑竟持续听到城墙外震耳聋的杀声,她开始担忧,天掉下来与她有关,只不过她希望她不是第一个被死的,最好是长平公主。

 这夜,寒雪纷飞,每一间寝宫都拥入数双三寸金莲,将所有的太子和公主从暖被里半请半押地带到太庙。

 只见长平公主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下跪,她手上拿着数十枝香,并耍他们按辈分顺序跪下,然后要宫女将她手中的香一一分给他们。

 她要干什么?朱影青望着一旁燃烧的金炉,里面着两枝长铁条,她有很不好的预感;父皇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不曾见他走到后宫,他完全不知道长平公主这些日子以来胡作非为的举动。

 凡是怠忽职守,或是想逃离皇宫的宫女和太监,都被她先斩不奏。

 一股寒意从脚趾头窜到心窝里,朱影青全身不由地一颤,又是一颤,她真想冲出太庙,回到暖被里:但她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在长平公主贴身老宫女的命令下,众人随着她老迈的声音向列祖列宗行礼,然后宫女收回每个人手中的香,丢入金炉里。

 这时长平公主转过身,眼神比过去更加严厉无情。‘今晚,我找你们来,是想知道你们爱不爱大明江山?’

 ‘我们当然爱。’每个惧怕她的太子和公主都异口同声的回答她,唯独朱影青不开口,她觉得这是废话,她不屑做马

 ‘很好,不过爱不是挂在嘴巴上,要用行动表示。’

 十六太子慈熠抢着问:“皇姊,你要我们怎么表示?‘

 ‘贼已经临城下,再过不久皇城将可能失守。’长平公主叹气道。

 ‘我们现在就出去跟他们拚了。’四太子慈耀是个空有匹夫之勇的大笨蛋。

 ‘不,你们年纪都太小,武功又不行,出去只是去送死。’长平公主出奇的冷静。

 不过她的回答颇让朱影青诧异,她原以为以长平不服输的个性,会率领大家身先士卒,激励士气,没想到时不我予,长平居然先打了退堂鼓。

 ‘皇姊你希望我们怎么做?’慈耀想不透地问。

 长平公主言简意骸地说:“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若让大明江山落人贼人手中,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笨蛋!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你懂不懂?’

 每个人都怕长平生气,即使大动肝人的慈耀也不得不低头噤口,这时最爱抱长平大腿的慈熠赶紧打圆场。‘皇姊,皇城已被贼人团团围住,我们怎么逃?’

 长平公主毫不考虑地说:“我们可从密道逃出去。‘

 ‘父皇怎么办?’慈熠面,父皇一向固执不听劝。

 ‘我会去晋见父皇,劝他跟我们一起逃。’长平公主自告奋勇。

 话不多的二太子慈光突然开口问道:“要逃到哪里去?要做什么?‘

 长平公主语气强而有力地说:“到南方,招兵买马,卷土重来,收复失土。‘

 慈光赞同地问:“皇姊明智,你要我们何时动身?‘

 一想到要离开皇城,每个太子和公主莫不泪衣襟,朱影青更是泪水和鼻涕齐下,但她难过的不是即将失去荣华富贵,而是她的心上人说过会重回朝天门,她如果不在这里,人海茫茫,他们将如何重逢?

 不,她心中暗下决定,她绝不离开皇宫,她耍等他来接她。经过三年,她的身高突飞猛晋,她的身材虽称不上凹凸有致,不过纤细修长,她已经从虫蜕变成蝴蝶,她相信他再见到她,一定会毫不考虑地以身相许。

 ‘三天之后。’长平公主突然走向金炉,拿起一长铁条,烧红的末端清楚可见是只凤凰图形。

 朱影青见状,脑中一片空白,但手臂却泛起无数的疙瘩。

 只听见长平公主不疾不徐地说:“我们势必不能以这身华服出宫,大家要换装,乔装成太监和宫女,到了外面,世局混乱,路途遥远,难免会有宵小冒充我们称王,为了确保我们后相认,我将在你们每个人身上烙下皇族的印记。‘

 朱影青跳了起来。‘我反对,留下烙印反而会让贼人更容易抓到我们。’

 ‘住口!这儿没你说话的余地。’长平公主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朱影青忽地旋脚转身。‘既然我不能说,那我走就是了。’

 ‘来人!捉住她!由她第一个烙印。’长平公主一声令下,数名宫女拥上。

 ‘我不要!’朱影青迅速地推开宫女,但肩膀却被一记重拳击中。

 能够一拳将她肩骨几乎击碎的,除了长平公主,不做第二人想。她抚着肩膀,连痛都还来不及喊出来,几名宫女圈住她,双臂已被硬生生地架住,按在地上;她瞠大双眼看着长平扯开她的衣襟,拉下肚兜,只见烧红的凤凰直她的前,随后一阵白烟冒出,她痛得失去知觉。

 ***

 隔天,朱影青从噩梦中惊醒,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在寝宫,不是太庙,她松了一口气;原本以为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但口传来隐隐的疼痛令她心悸,她颤着手指拉开柔软的肚兜,低下头一看,天啊!噩梦成真!

 好恨!皙白的皮肤上有了这么一块难看的烙印,这教她如何见人!

 只有罪犯才会被烙印,可恨的长平,脑袋是稻草扎的,才会做出这种蠢事。

 长平这个笨蛋,比慈耀还笨,居然在他们身上烙印,消息若是传出去,不把他们害死才怪!

 但她万万没想到长平不笨,昨晚那些宫女在一夜之间全投井自杀;当贴身宫女伺候她梳洗时,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忿忿地冲出寝宫,想去骂长平…

 跑了几步,意念转,她转而奔向御花园,坐在假山上哭泣,责怪自己胆小无用,不敢跟长平理论,更不敢向父皇告状;长平嗜血成癖、杀人如麻,父皇为国事忧心忡忡,她怎能再添加父皇无谓的烦恼!

 ‘八公主,你为何事伤心?’这时汤教士走了过来。

 朱影青抹去泪痕,郑重地问:“汤兄,大明是不是快亡了?‘

 ‘我不能说,说了会有杀头之罪。’汤教士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那你就不要说,用点头或摇头表示。’看他的表情,朱影青已了然于心。

 汤教士仰头看着霾密布的天空。初来大明国时,他被奉为上宾,看到的全是繁荣富庶的景象,孰料物换星移竟是那么迅速,快得让人措手不及,连他都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假象!长叹一声,汤教士经轻地点了头。

 ‘我会不会死?’朱影青学着他抬头,问着不语的老天爷。

 ‘不会的,八公主福大命大。’汤教士柔声安抚,心中却是一片苍凉。

 朱影青人小表大的反诘。‘大明将亡,我将成为亡国奴,哪来的福气?’

 ‘别那么悲观,你心地善良,天父不会让你受苦的。’

 ‘近在我身边的父皇都保护不了我,何况远在天上的天父!’

 ‘这个送给你当护身符。’汤教士突然解下挂在中的十字架银炼。

 朱影青半信牛疑地接过。‘这个真的有用吗?’

 汤教士用一贯的传教语气说:“相信我,信主得永生。‘

 ‘我不要永生,我只要今生快乐和…’朱影青脸色一阵红地抿着线。

 ‘和什么?’看她脸上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汤教士反而更加好奇。

 ‘我说了你可不能笑我,也不能告诉别人。’

 ‘八公主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不行,只要打开瓶盖,还是会出口风。’

 ‘好,我发誓,你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嫁给英俊的好夫君。’话才说完,汤教士居然放声大笑。

 朱影青正想发怒,却来了个老嬷嬷,二话不说就钳着她的手,力大如牛,一脸凶神恶煞样,吓得她长腿直打哆嗦。

 虽然汤教士身为神职人员,她可以原谅他没有英雄救美的观念,但是他的心里竟没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她真后悔,早知道就跟和尚义结金兰,才不要这种贪生怕死的教士干哥。

 走了一段路,她认出她是看守仁寿殿的老嬷嬷,从不曾见她说过话,见到人只会行礼,大家都说她是哑巴,不过从她的手力看来,她有很深的武功底子,这个深藏不的老嬷嬷抓着她,究竟想干什么?

 各种光怪陆离的念头,像被了杀虫药水的狗,一下子虱子全跳了出来,占满她头发下面的脑袋瓜,这是她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最绞尽脑汁的一次…

 她疯了吗?还是她病了?这样抓着一位公主,可是滔天大罪,难道她是长平派来的?

 随着她的脚步,两人渐渐向鸟不生蛋,狗不拉屎,乌不上岸的仁寿殿去,朱影青越来越觉得她是长平派来的杀手,想要将她杀死灭迹。

 怪的是,她的喉咙似乎长了一块大茧,怎么也喊不出声。

 进到仁寿殿,她立刻看到慈熠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坐在石阶上,这时握在朱影青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

 她着被捏痛的手,正想责骂老嬷嬷,不料老嬷嬷竟伸出布满皱筋的手指指着那女人,在她耳畔轻语:“她是你的生母,徐妃。‘

 ‘不,父皇说我娘已死。’朱影青相信父皇不会说谎,会说谎的是老嬷嬷。

 ‘被打落冷宫的女人,对皇上来说如同死人。’老嬷嬷语带硬咽。

 ‘如果她真是我娘,为可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朱影青还是不信。

 老嬷嬷说:“公主,你自幼与众不同,到三岁才会说话。‘

 ‘那又怎样?’朱影青的懒可以说是与生俱来。

 ‘御医说你的发育比常人晚,三岁以前毫无记忆。’老嬷嬷解释。

 ‘你怎能证明她就是我娘?’朱影青想了一下,三岁前的事确实是一片空白。

 ‘你何不自己走过去,证明她是不是你娘!’老嬷嬷把烫手山芋扔回去。

 朱影青征住,不是因为老嬷嬷开口说话,而是她太意外了!母女相会,场面够感人的,可是她竟什么感觉也没有…

 朝中太子和公主多半没见过生母,不是被后妃谋杀,就是被太监害命,即使还有一口气在,也是住在仁寿殿这座冷宫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没想到她的生母还活着,她看得出来,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虽然她的右脸颊有一道不知是怎么来的疤痕,但她相信她曾是个婀娜美女!什么田贵妃,父皇身旁现在最红的宠妾,和她一比,哪边凉快,靠哪边站去。

 ‘影青,快过来我身边。’一声如黄莺出谷的甜声呼唤着她。

 生平第一个叫她名字叫得那么好听的女人,地想,除了娘,不会有别人。

 她原以为她会哭着喊娘,可是她没有。她感觉到有太多的感情积在心底,反而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地想飞奔到娘的怀中,可是一个不小心,左脚踩到右脚,右脚又踩衣角,她竟然用滚的滚到生母的脚前,一只暖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母爱像冬,从前听宫女说过,现在她终于亲身体验到,太温暖了。

 ‘有没有摔痛?’徐妃的声音充满疼惜地问。

 ‘不碍事,我皮厚,不怕痛。’皮薄乃是生在皇家的大忌。

 ‘你的肌肤,在我记忆中,打出世就十分柔。’

 ‘不可能,宫女说初生的婴儿,皮像蚯蚓又红又皱。’

 徐妃回忆地说:“你异于常人,尤其是你出生就有一股甜香。‘

 朱影青傻笑地说:“东宫娘娘常说我是花妖转世。‘

 东宫周后,自恃是正宫娘娘,见父皇疼她远胜过她生的二太子和五公主,心里不,经常指着她鼻子骂她:人小表大,老气横秋,老巨猾,比老狐狸阴险,比老油条难吃,将来必定老大徒伤悲…

 这个没有大脑的笨娘娘,实在该好好反省,为何田贵妃和她受宠?而她却只能吃干醋?

 皇上冷落她的理由,全怪她那一张嘴像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人人都在私底下说,伴君如伴虎,怎样才能陪老虎睡,又不被老虎咬?

 不可否认地,田贵妃确实长得美,不过周后不输她,只可惜衰爱弛,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除非背永驻,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想得到父皇关爱的眼神,嘴甜才是最重要的,而后宫第一马,众人皆知,田贵妃当之无愧。

 至于朱影青,略逊一筹,屈居第二马,败在她不能和父皇亲嘴。

 ‘她竟敢辱骂皇种!’徐妃脸拉了下来,嘴气得微微颤抖。

 ‘她没说错,我不是人,是仙,因为我娘美若天仙。’

 ‘你的嘴巴好甜,难怪慈熠焰说你深得皇上宠爱。’

 ‘讨娘心,是人子的本分。’娘这个字,生平第一次叫,竟滚瓜烂似的,一点也听不出她心中的紧张。

 不过朱影青仍不忘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慈熠,眼神出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慈熠向来与她水火不容,他是长平那一国的。

 ‘慈熠,影青长得像我吗?’徐妃忽然问。

 ‘像。’慈熠响应飨亮,十分肯定似的,完全听不出他在说谎。

 一个过去骂你是肥猪,现在骂你是竹竿的家伙,突然改口说你美得冒泡,绝非好事;朱影青立刻提高警觉,眼睛牢牢地瞪着慈熠。

 坦白说,她从没有如此近看过他,他虽少吃她两年饭,却多长她一个脑袋,平时走路,头总是抬得高高地看着天,唯有见到长平,他才会低头,简直橡长平养的狗。

 今一见,她这才发现他英俊拔,皮肤虽然白皙,但眉宇间具有男的英气,在她心目中,他是天底下第二好看的男人,仅次于那个刺客。

 不对…她突然发现他和娘的面容有七分神似,难道慈熠是她…

 ‘影青,你大概还不知,慈熠是你同母的王弟。’徐妃解答她心中的怀疑。

 ‘难怪在我辈之中,我和他感情最好,原来是心有灵犀。’她睁眼说瞎话。

 ‘以后更该如此。’徐妃语重心长地叮咛。

 ‘闭门的时间到了。’这时老嬷嬷打断他们的天伦会。

 当娘站起身,老嬷嬷立刻伸手搀扶着她,看着她们走台阶的模样,朱影青感到脸颊一阵

 天啊!她真是后知后觉!娘如果看得到她,就不会问慈熠她的长相如何,她的心好痛,谁能告诉她——娘脸上的疤痕和失明的双眼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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