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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杂志的出刊时间越提越前,只争朝夕;

 宝儿也不可能放弃我去公安局查三陪女的资料——她的理由是:“你去过的,见面三分情,再找人好说话些。”

 公共汽车上颠着簸着,那一点点微醉惺忪,摔到九霄云外。我的头针刺般疼。

 而公安局的大厅如此幽暗,我一抬头,对面无声地站了一个脸色惨白、衣服皱褶的女子,她的彷徨我如此熟悉。

 定一定神,才会过来,那是一面大镜子。

 忽地,我呼吸一顿。

 镜中,有人自遥远处走来。高大、沉定,寻常警服穿出不一般的傲岸。寂静室内仿佛有大滔天,而他在风里以泅者的姿态,一步步向我走来。

 是沈明石。

 一面大镜冷冷横亘在我面前。避无可避。我只拼命低头,佯装整裙带,手忙脚,半晌都解不开。

 他从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蓦地,惘然若失。

 尚得强打精神,苦苦哀求那小办事员。

 他皱着眉,很烦我他话说得越来越不好听:“我们这里资料,是什么人都能查的吗?你说你是杂志社的,也没有记者证…”

 我连忙说:“我有工作证,还有介绍信。”活学活用自宝儿处学得的巧笑。

 “这种,”他颇不屑“抽屉里随时翻出四五件。”显然学得不到位。

 “哗”一下拉过报纸来,不再理睬我。

 我的笑容冻住,像悬在半空中的灯,摇摇堕。但觉颊上冻疼。许久,我难堪地说:“那么,谢谢你了。”慢慢转身。

 听见电话响,他接起“喂,”突然向我“你等一下。”整个人不知不觉立正,一路端正响亮地应着“是、是。”

 我僵着,进退不得。

 他搁下话筒,只上上下下打量我,惊疑不定,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问:“你要查什么呀?”一时,自己的表情也调整不过来。

 我已大喜过望,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无数个。

 楼道上所有的窗都开着,阳光一窗一窗地倒进来,水泥地面上一格明一格暗,是光与阴影的舞蹈。我记起“跳方格”的游戏。

 踏,踏,踏,一跃,又一跃…

 是我脚步的惊动吧?有谁,推门出来,方要踏出一步,又退回去。

 我只作不知,低头快步猛走。

 他在背后招呼我:“资料查好了?”声音非常平静。

 连转身的动作都这样艰难,我终于与他面面相对:“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他维持着抱臂的姿势,不动声,可是渐渐,眼中开笑的涟漪。他的笑容,如一片大海深沉。

 我忽然,心中踏实。答:“还没有。”

 说:“我想搜集第一手资料,能不能看一下妇女劳教所和戒毒所,还想采访卖yin女本人。可以吗?”——呵,是否太造次?

 他怔一怔,答我:“哦,只想去这些地方?不想去女子第一监狱和拘留所?”

 我大叫:“想。”大笑起来。

 黄金的午后,他带我去戒毒所。

 断瘾区里,一个女子正嘶吼挣扎,一把一把扯着自己红金色的发。骷髅一般瘦干,皮肤上一条条黑死的蚯蚓。

 沈明石瞄一眼,道:“那是针孔。”

 那女子突然起身,尽力向我的方向一扑。

 隔着房门,我仍惊叫一声,后退数步。

 靠在墙边,想吐,又吐不出什么,只纷纷的一脸汗。沈明石拍我的背“没事的没事的。”至此才一点点温暖。

 我霍然握住沈明石的手,低声:“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

 没头没脑不相干的话,但他轻轻答:“但我们能够决定,是毒还是不。”

 我紧紧捉着他的手,像把着救命稻草,迫近我的,是他冷峻刚毅的脸。抬头我看见,远远高墙上的密密铁栅,锁住了天空。

 他是这样一个男人,那么冰冷的表情,那么热烈的体温。永远像与我隔得千山万水,又分明在咫尺之间,是我双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蓦然间,觉得害怕,像恐惧洪水与烈火;又满心渴慕,像向往水与炉火。只是握着,握着,不能更紧了。

 了非常漂亮的一篇稿给宝儿,而她在总编会上大力为我争取:“…像庄锦颜,才来一个月,这期拿出一个头条,一个策划,还不该拿一级版面费?…就因为是新人,才应该好好栽培…不服气,拿稿子出来比呀,”大喝一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听得眉开眼笑,几乎当场爱上她。

 自然不是为我。

 八个编辑分为两部,宝儿和老董分别统领,我们拿版面费,他们则视手下总额而定。

 故此明争暗斗,每编一期稿都是华山论剑,决战江湖。

 但即使这样,我仍是感激宝儿的。

 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好,难道我还不明白?

 4月总收入为2783元,注:税后。

 先去买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来。

 又给锦世买了一辆他要的山地车。

 非常卑微地奢华着。

 但母亲只是眼圈一红“锦颜,你瘦了。”

 我大惊,连忙哄她:“真的真的?我瘦了?哇,”原地旋个圈子“减肥终于有成,可喜可贺。”

 有一夜编稿子,编到一篇写下岗女工的,里面引了一段顺口溜:“下岗女工不要怕,抬头走进夜总会,有吃有喝有小费,工资翻了十几倍,谁说妇女没地位,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我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自己的笑声,变成一种空的渺茫的声音,凄惨地在房里回

 夜越沉反而更澄澈,是透明的铅,一颗星也没有。我心深处,像被火苗一燃一燃烧着般地痛。

 我并不钦羡娜拉的出走,但我的老日子,已经对我关上了门。

 必得勇悍地,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伊人》所要的稿件,无非现代都市的三言二拍。

 有情人终成眷属,夫yin妇一定遭天谴,心地善良的苦孩子终会上天垂怜,歹毒的富人会遭报应,历尽艰难为儿女换肾、治病、求学、复仇的母亲是伟大的。

 不过如是。

 千百年来,中国人的道德观及审美观都不曾有更大的变化。

 我尽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太累了,便和龙文出去玩。

 他新换了车,墨绿福特,敦厚形状,车前灯斜斜挑起,仿佛一双圆圆大眼,憨憨直直瞪着人。我欢呼:“小牛犊。”他便取笑我“像你。”

 我喜欢吃杏仁巧克力,香浓之中含着一粒硬核,像妩媚女子情中的一点点傲气。

 不曾提起,却在每一次分手,他随手地搁在我掌心。

 被爱宠的感觉,如被供奉,有观音般的端凝与温柔心情。

 逛街、购物、嘻嘻笑笑,不挂心的交往最是轻松。想龙文对我亦如是。

 樱花如粉红雪飘零时分,去看绵绯恻的爱情片,银幕上大雨滂沱,男女主角互喊对方的名字,扑向的瞬间,我便无可救药地睡着。

 醒时,身上盖着龙文的外套,刹那间,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自我掌心滑

 许久,我不敢去找沈明石。可是为着稿件,不得不。

 他一个人,静坐在桌后翻看材料,笃定沉着,神色极其投入,仿佛手中不是一件寻常文件,而是秘笈。一种气度,从他身上辐而出。

 他抬头的瞬间迅捷如鹰,看到是我,微微一笑,站起来“好久没看见你。”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40年来积下的全部人生态度。

 我开宗明义:“人传最近出了起大案,是千万富婆买凶杀小白脸的案子。我想写。”

 沈明石一皱眉,很嫌恶“男盗女娼,有什么好写。”

 我纠正他:“不,男娼女盗。”胡言语“怎么没意思,弘扬女权哪,为二们出口气,看,男人也有这么不要脸的,大快人心。”

 他脸一沉,厉声斥我:“胡说什么,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默然半晌,决定坦白“因为它是大稿的材料,也许可以上头题,被转载,拿一级版面费。因它是我的玛娜,上天赐给我每天的食粮。”

 还有:编辑部又进新人,是清秀男孩,颇得宝儿心,时时逐字逐句教他编稿,一双手有意无意搁他背上。

 人家是新,我连旧爱都算不上。

 另外,锦世开始谈恋爱,频频向我借钱。

 偶尔聊起他的女孩,脸容如天地初开,一切一切都是第一次的,天真喜悦的燃烧。

 母亲的股市得一塌糊涂。

 不是急功近利,只是不想往上爬的人,容易向下掉。

 他分明震动。许久方问:“写这种东西,喜欢吗?”五月了,热风拂着他的脸,他一直看到我心里去。

 我笑,吐心声:“吃屎一样艰难痛楚,生理心理双双作呕。”

 不由得低下头,抱住自己,像很冷很冷。

 他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趔趄立住:“我带你去。”

 从拘留所过来,时将中午,我一路都很静默,他忽然一看表“请你吃牛面吧。”

 暗旧店堂,桌椅油腻,但朱底金字招牌微微生辉:“汪师傅牛面。”牛很烂,

 面也煮得入味,我也实在饿了,唏哩糊噜一会儿扒得光,连汤都举起来喝得干干净净。

 一脸滚烫的油汗。

 一抬头,沈明石早吃完了,一枝烟。店堂里电风扇呼呼吹着,满屋子只剩了我喝汤的声音,他忽然说:“你这人,子真急。”

 我不甘,翻他一眼:“谁说的?”

 他随手自桌上纸里出一长条纸巾,递过来:“汗盛的人,子怎么会不急?”

 冰冷声音里的一丝疼怜,像铜墙铁壁间攀出一茎小草,格外触人心弦。

 我还一直以为他没有注意。

 只默默接过,细细地试了又试,纸巾很快透,他又再一张。

 老板娘端来一碗暗绿浑汤,搁在他面前,他搅一下,我探头:“什么?”

 “绿豆汤。”

 “绿豆呢?这绿豆汤怎么没绿豆?”大呼小叫。

 他答:“我不吃绿豆。”

 我嗤一声笑出来:“哪有男人这么挑嘴。”

 他只低头喝汤,等我笑完,才若无其事“小时候,家里穷,难得煮一次绿豆汤,只喝汤,绿豆不舍得吃,要接着熬,直到熬烂、熬化,什么都熬不出,才捞了渣子起来吃。”

 头终不肯抬起。

 我动容,半愧疚道:“对不起。”

 他只很平静,泥土一般的素朴平静:“又不是你的错。”

 老板娘又端一碗给我,与他搭讪:“太太好吗?孩子好吗?”再笑嘻嘻问我;“小姐第一次来?牛面好不好吃?”

 我赞美:“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她胖胖的很得意“那当然,我们是百年老店”,一指“这匾是光绪年间,两广总督张之亲笔题写的呢。”

 等她去后,我悄悄问沈明石:“真的?”

 “起码四十年。”如常言简意赅。

 我恍然:“你小时候住在附近?经常来吃面?”

 “不,吃不起,总是从门口经过,看见有人把吃剩的半碗泼掉,口水直滴。”笑一笑,那一笑是时间的安详,都过去了。

 很久之前的事,却像近在股掌的心情。

 “一次也没来过吗?”我问。

 “不,十五岁去当兵,妈妈带我来吃过。”儿童一样的称呼,儿童一样脸上放着光。

 “我吃掉一碗,又吃掉妈妈碗里所有的牛,添了两次汤。那时,我想,将来有钱了,天天带妈妈来这里吃。”

 我温和地说:“现在可以了。”

 他微笑:“她去世了。”低下头:“我当时在办案子。等知道…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

 结束之后,最深重的悲伤也只是淡淡的叙说。他只眨眨眼睛,仿佛有砂在梗痛。

 “那,你父亲呢?”

 “哦,我两岁他就去世了。”

 我不由自主说:“我也是十岁父亲就去世了。”

 竟只记得二胡了。

 诊断出是肝癌晚期,药石无效。父亲只说:要回家。

 酷暑的夜,永远在停电,空气漆黑滚烫,像死去,没有一丝风。父亲坐在走廊上拉二胡,看不见他的身影,却听见琴音,无比的炽烈与凄凉,幽幽地在夜里回

 母亲说:曲子叫《二泉映月》。

 …渐渐,听不见了。

 那时的我,其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明石忽然说:“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很少。”

 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不住拖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孔埋进去。

 梅雨将至的时节,编辑部里一桌一椅,所有纸张都生出淡绿霉点。浓茶亦经不起三次泡,越来越如清水,我只觉得口中寡淡。

 中午他们送盒饭过来,掀开来,青菜、鱼、榨菜,皆颜色暧昧而气味可疑,重油重盐地混为一团。

 我片刻犹疑。

 只需一个电话,便可以和龙文去白玫瑰的富丽大厅,银盘托来精致餐肴,我偏爱七分的黑椒牛排…但我突然想念舌头的辣和刺痛,以及满头大汗的感觉,如同沐浴。

 便遇上他的眼睛,自幽黑店堂里转身,如豹在密林里灼人的一闪。他只略一扬眼眉,

 不说什么。有人与我招呼:“咦,庄小姐,你也在这里吃呀?”

 竟有十几条大汉,都是他的同事,个个挥汗如雨,小小店堂被得格外浅仄。

 而他身边,坐了一个女子。

 也穿了警服,但那份绿仿佛只缘于今季流行橄榄,窄窄直裙,‮腿双‬内敛地并着。

 不时与他说些什么,他只默默聆听,很少说话。

 她…是谁?

 空气里充满躁动的热。我的汗,并无人知觉。

 我在另一张桌前坐下,难堪至不能抬头。

 而他们嘈嘈杂杂添汤加面,叫酱要醋,又自顾自讨论单位里的杂事,言谈间频频呼他:“沈处长。”“沈大哥。”又唤她:“沈大嫂。”

 而她温和回应着,轻言细语。

 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处长,大哥,某人之夫。

 而我,并无立身之处。

 他们吃完,一哄而散,还不忘与我招呼:“你慢慢吃。”我仓促应着“好走好走。”

 他夹在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

 牛面这样辣,满碗红油。我挑一筷子,食不下咽,只连连呛咳,口中像要出血来,非常狼狈。

 怎么止血?如何才能让伤口愈合?

 我还记得,我的泪曾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掌心,如陨石坠落,而他默默承接,一如大地。

 但刚刚的他…像寒冰冷雪。

 是我弄错了吗?

 远远街外,有一首歌,柔绵唱着:

 “他爱我,他不爱我;

 拥抱的时候这么温暖,心却离我隔着十丈远;

 他爱我,他不爱我;

 对我说甜蜜甜蜜情话,说话时不肯看我的眼睛。

 …

 哀怨地,唱彻正午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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